十八年前,有段时间,我每月要到的办公楼上去一趟。走到三楼的朝南某一间办公室里找某办公室主任。一边积极地陪着笑脸:“又来麻烦你了”一边递上?~?元(记不清了)。办公室某主任长年一身灰色中山装,一头自来卷灰白头发,拉开抽屉,取出,在铺着玻璃的写字台上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填写之后,敲上公章,撕下一联给我:“还能停多久,我不知道,要是厂子搬走的话,你就另想办法”“好的,谢谢!”点头,弯腰退出,有时,一位若有所思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会交叉着手臂,毫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我转过身来时,迎面射来两道深邃的目光:“哦,**书记,你好,又来麻烦你了,刚交了这个月的停车费”“好,不要乱停,停到指定位置上去”“晓得,晓得”
半园的四面厅当时,我尚不知道,这第三纺机厂里,与办公楼一路之隔的东面居然藏着一个园林。当然也不会知道,第三纺机厂会被改造成酒店,而当年的办公楼现在则挂着的匾额。
现在的酒店一角有一天,母亲告诉我,最近在半园里唱歌。“半园?”“就是三纺机里的那个园林”哦,原来办公室大楼旁的白墙东面有着一个园林。出差之前,趁着一个空隙,我穿过了白墙上的半掩着的月洞门,第一次走进半园:池塘,回廊,绿荫。循着音乐声,我找到了母亲他们进行活动的一座两层半的小楼。拍了一段录像。楼上大约摆着音箱,影碟机之类。好些喜欢唱歌的老年人聚在一起,自带乐器:电子琴,手风琴,二胡,笛子之类,自弹自唱,音乐声穿过朝南的花窗散在院子里。南面不远处,就是白塔东路,法国梧桐的树冠,从围墙上探出头来,摇摆着树叶,也在断续飘来的歌声里自得其乐地摇头晃脑。
当年母亲在园中的主楼里参加歌唱活动那个时候的半园大约还是三纺机代管的,然后又出租给个人承包,母亲回忆在楼上自娱自乐的代价是每人一杯绿茶,3块钱。
年的春天,金工车间外,玻璃钢拱顶的大棚下,曾经的停车位终于随着工厂日益寂静宣告结束。经过与某某主任沟通,取得了一段时间的宽限,我忙着寻找新的停车地点。四月里的一天,出差回来,难得偷闲一刻,午后,我带着虚岁四岁的女儿走过平江路,在白塔东路的邮亭里买了本,两个人拉着手走到对面的半园里去。
白塘东路上的朝南入口一直关闭着从南面的正门进去,小石皮天井,两侧是回廊的入口,中间是一个小阁子。走进回廊,眼前是一个黄石假山堆砌的池塘,西面临水凸出一个亭子,吴王靠栏杆,青砖铺地,摆着一套桌椅,放着一本饮茶的菜单。女儿拉过椅子,自己爬上去,趴在桌子上,拿过菜单:“点,点”害羞地笑。:“哦,看着爷爷喝茶,囡也想试试?好”我招呼服务员,于是两个人各点了一杯绿茶,又叫了一包香瓜子,摆开喝茶的架势,囡跪坐在椅子上,陪着我拿起瓜子放在嘴里咬,一边看着我从嘴边拿下空壳,一脸佩服的神色,“NGA,NGA”假装吃得很有味道的样子。我靠在椅子里,呷口茶,园子里静静的,白头翁在树顶上“哥哥您那”“吾哥哥您那”打着招呼。囡又把放在桌上的拿起来,:“倷看,看”她大概觉得喝茶吃瓜子还需要搭配一本书方是读书人的样子,我笑着连凳子带人将她搬到我旁边,从她手里接过杂志,一边喝茶一边一起翻看起来。这一刻,亭子就只归我们父女俩了。
水亭阳光倾斜着晒在亭子顶上,对面的池塘东回廊的粉壁渐渐亮了起来。池塘边有几棵老树,南面一株广玉兰遮天蔽日,池塘里养着些锦鲤鱼。女儿捧着杯子喝了几口茶,皱了几下眉头,咬了几颗瓜子,看过几张飞机的图片后,爬在吴王靠栏杆上,看着水里的游鱼,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喝完茶,夕阳已经西下。我们在园子里走了一圈,记得有个四面厅,池塘东北角有座小桥,小桥旁长着一株紫藤,桥上罩着紫藤架。我们没有上有名的二层半主楼去,就在半亭附近,看看太湖石,女儿模仿拍皮球拍了张照片,又在紫藤架下撑着铁栏杆留了个影。怀云亭的石基上斜长着一株粗大的石榴树,绑着的标识。
当年的怀云亭院子里的地面是金山石碎石,小青砖,瓦爿堆砌的,青苔和野草长得欣欣向荣。半园茶室的半日休闲留下了女儿刚刚脱离婴儿时期的几张照片和记忆里那温馨的一刻。没过多久,我和我的车就离开了的大门。
现在的怀云亭后来,白塔东路南面的大门关闭了,三纺机迁出了。再后来,平江府酒店借着三纺机留下的外壳华丽地转身,半园又成了酒店独占的一处附属花园。有段时间,苏州电视台的做菜的节目就在半园取景,主持人和厨师:“哦耶,加油!”做着剪刀手或是握拳下拉,加油动作的地点就在东北部的四面厅前,背景是池塘,水亭和那株广玉兰的大树。
:“再见!自己当心”送女儿上了出租车开启大三新学期的那一天,我回过神来,突然想起:多年未去的半园现在怎样了?于是,18年后,我再次走进了半园。
“记功碑”没有人拦着你查验是否住宿,我很轻松地走了进来。沿着记忆里的回廊往北走去时,发现了一方的石碑嵌在回廊壁上。介绍了年某集团修复,使之焕发新生的历程,记录上说:年书香府邸平江府酒店集合了“现代奢华与吴文化精髓”的经营理念,打开了“可持续发展的酒店品牌”云云。
两层半主楼的庭前有名的那幢两层半的楼阁前摆着几张茶桌,打着遮阳伞。好些座位旁竖着拉杆箱,一些貌似住店的客人在此饮茶聊天,或斜倚靠背椅的一侧扶手或靠着茶桌支颐凝望,细听对面朋友的轻言细语,如沐春风。一株桂花树在园中开放,金黄的小花嵌满了枝叶间,空气里满是清冽的甜香。我走到池塘的小桥边,发觉那株紫藤似乎比原先大了许多:“这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植物,多年,还是明代的东西”“这么多年?怎么知道的?看着也不是很粗”“那是绿化部门鉴定的,总有他们的道理”身后,酒店的工作人员模样的男子带领着几个客人走过。
当年的紫藤池塘里不时有啪啪振翅的声音传来,一看养着好几对绿头鸭,在水里活泼地戏耍。不时钻进水里,只剩尾巴朝着天,出水后,跳到水边假山石上,噼噼啪啪拍着翅膀,整理羽毛,没有一刻停歇。
现在的紫藤前增加了一个木结构临水平台,原先前面的那株石榴树不知哪里去了。我走上这个平台,想不出搭造的用意何在,是为了方便观赏池塘里的绿头鸭吗?“王总,失陪,我去机场接一下女儿,晚上我请您吃饭”“好,不急,走好”两位打招呼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我走下平台回到四面厅,坐在曾经的烧菜节目取景位置后的石栏杆上,观察着那株明代的紫藤,背景里“王总”招呼着一位蓝衣棕发的女子走上平台,走进他端在手里的单反相机镜头里去。
野鸭在给女儿拍过照片的几个地方,我重新拍了些照片,发觉,除了的变化之外,紫藤架下的铁栏杆改过了,院子地面铺砌的材料也换成了鹅卵石,四面厅变成了某某大师工作坊,两层半的楼阁成了宴会厅,我和女儿喝茶的亭子里还放着茶桌和靠背椅,摆着的提示牌,南面的小阁子里的几间房间里,隔着玻璃花窗望去,摆设着圆台和餐具,成了宴会雅室。南门从里面紧锁着,天井里靠着小阁子的南窗前有座花圃,立着太湖石峰一座,还有几株浓绿的芭蕉。小阁子北面朝着池塘的花窗回廊下,原先嵌着的文字砖雕不见了,只留下一道白色的矮墙……
南大门后的小天井“倷看囡囡格鼻头,就像伲窝里格人,有种出种”“格个是格,三妹讲啥俚格外孙长得那哼好看,我是笑笑”“总归讲自家格好,像仔俚是,呵呵……”(“你看囡囡的鼻子,就像咱家里的人,有种出种”“这个是的,三妹说什么她外孙长得如何好看,我是笑笑”“总是说自己的最好,像了她的话,呵呵……”)刚才还在亭子里心无旁骛盯着电脑敲敲打打的女客人抱着电脑走开了。
金桔可以随时来坐坐进来两位初登祖母级别的女士,推着童车,直接坐到椅子上去,小孩子站在吴王靠栏杆前的青砖矮墙上,对着池塘里的鱼群和野鸭跺着脚,嚷嚷着要去追,于是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穿过回廊、走上小桥去追野鸭,另一位坐在椅子里翻看手机……对面的回廊里,王总继续在指导他的模特儿摆着pose“好,不要动!”
新搭的木平台半园并不官气,附近人家时不时可以进来坐坐,走一走,当然,要知道这是酒店的肚量,并非理所应当的事情。这里有假山,有池塘,亭台楼阁,苏州庭院的元素基本都有了,只是小一些。还有一株号称明代的紫藤,让人尽可以呆呆地默数上半天。不过,酒店经营之后自然会多些油烟之气,不是脱排油烟机的责任而是客人自带的油腻之气。
小桥,紫藤半园不大。走快些10分钟可以逛一圈。半园的建筑也许有些是旧的,但一定都翻修过了。从我18年前第一次涉足之后,又早已调整,翻修,并且嵌入了“记功碑”。所以同他的名称一样,我只写了和这园子接触的经历,省掉了对于建筑细节的说明,以此呼应“半”字的意义,留些想象空间给后来的诸位。
苏州有两个半园。此地是北半园,南半园在仓米巷,这是根据相对位置确立的俗称。北半园这里的碑上记述的历史与乾嘉时期钱泳(~)里提到的沿革有所不同:一说顺治年间,一说乾隆年间,可知有一家说错了。我没有考证的兴趣。不过这个名字都有提到。跨度18年间的两度入园,怀云亭前的老树没了,多了个可供摆POSE的木平台,所以几百年的变迁史就不值得再去细究了。
桂花开了桂花开得很好,微风里不时送来阵阵的天香①。
①宋之问(~)诗中有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