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不去想那个骨肉分离的悲惨场景。从归顺人类那天起,人类世界就已经为它们制订好了规则,失去彼此,于它们未必是祸。
——冯新明
狗零狗碎
文
冯新明
1农家人养狗,最不愿意养的便是母狗。养上一只就等于养了一窝,然后又一窝接一窝不断繁衍,公狗崽还好送人或者换只鸡得个实惠,母狗崽处境便有些惨了。
早些年农家喜欢养狗,初衷是为看家护院,尽管也没几件家当,但越是穷人家,东西越是丢不起,大到牲畜,小到一把镰刀,置办起来都是一项不小的开销。
农家养狗有放养也有拴着养的,放养的狗说是养,其实只是个归属权问题,主家只是它的一个挂靠单位,食宿基本靠自己张罗,估摸着主家开饭了蹲到饭桌旁边能混一口是一口,混不上也不恼,门里进来生人照样吼叫,吃不饱出去找,几天不见顶多被骂几句“野东西”,也不会宝贝一样去找。
不过以狗的忠诚,待遇再不好也不会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会轻易被人收买。认定一家就死心塌地跟着,不离不弃。“狗奴才”就是这么来的吧。
也不是主家啬皮,庄户人知道粮食来得不容易,吃馒头都要用手盛着渣渣,看见粮食掉到地上就像心碎掉一块似的疼。很多时候人吃饭都成问题,更不会用粮食供它一日三餐,即便有一点剩饭剩菜,也归了能卖钱的猪,偷吃猪食也是放养狗的强项。
拴养的狗待遇相对好些,毕竟是正式工,有主家免费提供的房子,吃着定时定量食物,虽然尽是些烫熟的麸皮谷糠,但总能按时按点吃到,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用冒险去偷,没尊严地去垃圾堆里刨。生病了主家还会找找兽医弄点药,吃几顿细粮,就算是死了,还会有个主家亲自挖的坑躺,一生虽平淡,但也算有始有终。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自由,一生都交给了那条链子。
说到看家护院,拴养的狗是明哨,有个风吹草动便狂吠不止,和报警器差不多,顶多起个震慑作用,真有情况算立功,落几句奖赏,虚报警情便成了扰民,换来一顿呵斥,甚至棍棒。
真正有了盗贼,链子是个麻烦,扑的太欢也是徒劳,盗贼未必会怕,扔一个带肉的馒头就被收买了,遇上狠点的弄个带毒的馒头就嗝屁了。
而放养的则是暗哨,盗贼没有防备,冷不丁窜出来,杀伤力极强,即使不咬也吓个半死,且放养狗实战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心理素质也过硬,战斗力也是拴养狗的几倍,警惕性也比拴养狗高,轻易不会被收买或药倒。
现时农村生活水平提高了,一般农户也不太需要养猪贴补家用,剩饭剩菜养一条狗也绰绰有余。
值钱东西多了,但养狗的人反而少了。盗贼倒不是没有,只是法制健全了,盗贼的取向也发生了变化,再好的东西拿出去也顶不了钱用,因此家里只要不放现金,大可不必担心他们光顾,狗的作用因此大打折扣。
现在的人养狗,就单纯是喜欢,流行称呼“宠物”,地位和孩子差不多,在个别家庭排名在男人之前。
但一个家庭里,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养宠物,时间久了或者有了变数,失宠的风险便大大增加。
在失宠群体中,母狗占绝大多数。除了以谋利为目的开狗场,时间、空间以及承受力都不容忽视。
2“小白”就是这个规则里的一员。初见它时,落魄、羸弱、胆小。在抱它回来的儿子眼里,它只是一只让人无比怜爱、可以陪他疯跑的小伙伴儿,但在大人眼里,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喂食、清理倒在其次,性别因素成为我始终忧虑的一个坎儿。
养就养着吧,那么小只也吃不了多少,就当为环保做点贡献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小白一天天长着,动物的要求不高,多少给点吃的就心满意足,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像自家的孩子,又不必操心吃喝拉撒,热了冷了,考试上学这些琐事。
小白嘴很刁,馒头不蘸点汤汤水水的不吃,凉的饭菜不吃,剩的饭菜倒进盆里不吃,它就挑你吃饭的时候觊觎你口里的东西,那眼神,巴巴的,让你于心不忍。
这狗骨子里有种贵族气质,我时常想。但遗憾的是它的身世并不贵族,小姐身子丫头命。
都是惯下的毛病,谁再给扔自己的饭,自己也别吃了,饿了看它还会不会挑三拣四。媳妇总是呵斥道。
尽管这样,干了的馒头扔在墙角,它还是嗅一嗅扭头便走开。是警惕,还是没有没有聚餐的氛围?只有它知道。
直到有一天,小白身边开始围起了许多大的小的,颜色各异、品种各异、直毛的、卷毛的,可爱的、丑陋的“追求者”。动物的求偶赤裸裸,不加掩饰。不堪骚扰的小白躲进屋里,这些家伙便贼头贼脑地向里面张望,更有不知死活的硬着头皮往里闯。儿子提着棍子一波波驱赶着,它们一波波地走了又来。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消停了。直觉告诉我小白怀崽了。儿子却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张牙舞爪的“武功”吓退了对方。
3得知小白怀孕消息的儿子,天天追着我打听小狗什么时候出生,甚至在小白躺着的时候去摸它的肚子。
百度上说狗的孕期三个月,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但个头矮小的它加上那一身厚厚的毛,咋看也不像要生产的样子。问得烦了,便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怀上了。
怀不上最好,到时候生一窝麻烦死了。
喂个母狗干啥?还不趁早扔掉,邻居也说。
不知道多少次动过偷偷送出去的念头,送人断是行不通的,也是很可笑的。有一次我出门带着它,闲逛时它很兴奋,东瞅瞅西逛逛地到处转悠,好几次都走出了我的视线。
不如趁机一走了之。这么想着便做贼似的上了车,然后心虚地朝着它跑远的方向望了一眼。
似疯野的它还是很警惕的,几乎是同时,它也仰起头朝着我的方向张望,眼睛瞪得老大,耳朵支楞着,那样子有些慌乱,有些迷茫,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的慌张,只等那一声熟悉的召唤。
试想如果就此离开,等它玩够了,兴冲冲回头来找那个曾经让它无比信赖的人,却发现已经被无情抛弃,那该是怎样的难过。狗没有人那么复杂,它只会以为是自己的贪玩,把主人跟丢了,而不会想到是被遗弃,在陌生的环境里流浪,肯定会遭到人驱赶甚至殴打,还会被其它流浪狗欺负,在它遭受不幸奄奄一息的时候,它会不会急切地盼望着我出现,我的出现是会让它欣喜若狂还是无动于衷?
信赖是一份荣耀,也是一份责任,我有必要将做人的诚信输给一只狗吗?
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下了车,满心情愿地接受它的迎面一扑。
4春分的前一天早上,一家人围坐一起吃着饭。掉了菜渣,自然又想起了清扫工“小白”。儿子习惯性地开门去唤,半天也没有回应。
收拾碗筷的时候,床底下发出了一阵阵的“吱吱”声。
有老鼠!
不,像猫!
………
下小狗了!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了答案。
床底下黑咕隆咚的,但隐约能看见躺着的小白在不停地动。
儿子跑去拿来了手电。光影所及之处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小白身下全是水,洇了一大片。一只白色的浑身湿漉漉的小狗崽正在努力地把头往小白身上拱。另一个还包在胎衣里一动不动。小白用牙撕破胎衣并吃掉,然后又不停地舔掉小狗崽身上的粘液。
在大约二十分钟时间里,小白一共诞下两母一公三个小狗崽。第二个一生下来就一动不动的那个,最终确定是个死胎,儿子问我怎么办?我说看看小白什么反应吧,你现在去抓可能有危险。
两个活着的小狗崽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小白一会儿舔舔这个,一会儿舔舔那个,不再去理会那个死胎,儿子去捉,它也没有理会。
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很激动,也很感动。感动于抱回来还不到一年的小狗狗,做母亲时的那种老练和勇敢,感动于生命的顽强。
连生过两次孩子的老婆都表现出极大的惊讶。人生孩子,又是检查、保胎、住院待产,侍候月子,大呼小叫一大群人跟着转几个月,唯恐出点什么岔子。
最激动的还是儿子,他趴在床下全程观察了小白生产的全过程,看到小白颤抖的样子,竟不顾危险地找来编织袋,把小狗崽一个一个抓来放上去,并且还用手去抚摸小白的额头,嘴里念叨着:小白好可怜哦,一定要给它吃好的。
儿子对小白的无微不至让我和老婆都感到既惊讶又欣慰,善良是一个人最好的品质。持续一个多月在家的网课,让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声嘶力竭发展到了怒目相对,就差揭杆而起了。
功课让我变得暴躁不安,也让他变得戾气十足。我很担心这样下去的结果。
是小白,让我重新看到了他眼里温柔的光。
学习不光是课本、课堂,还有生活。懂得呵护生命的孩子,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也是加分的。
为了方便察看和照料,小白母子被安排躺在墙角的柴禾堆上。老婆端来早上喝剩下的鸡蛋拌汤。也许是生产的疼痛还没有过去,抑或是初为人母的慌乱迫使它一刻也不敢离开。小白草草舔食几口,便转身又去了狗窝,在两个不断“吱吱”叫着的小东西身边轻轻躺下。
第一个夜晚注定难以入眠。除了兴奋和新奇,还有来自小狗崽婴儿般叫声的滋扰。
5三月的夜,寒意犹盛。
睡到半夜,滋扰声吵得人实在无法入睡,我让儿子找来一块布片,下床去像被子那样给它们盖上,小白眼皮耷拉着,头脸上的毛乱蓬蓬的,很憔悴,眼圈眼球出奇地黑,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晶莹光泽,对儿子的举动表现得有一搭没一搭。
一整天,小白只出去了一趟,其余时间就静静地躺着,半闭着眼睛任凭两个小东西不停地在肚皮上拱啊拱,隔一会儿又爱怜地伸出舌头舌头舔一舔它们的皮毛。我在一边看它的时候,它懒懒地抬起眼皮瞅我一眼,疲惫中夹杂着无奈。
一个上午的生育结束,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萌宠瞬间蜕变为母亲,不知道它的心情是兴奋的还是沮丧的,情愿的还是被迫的,对那些快活之后就悄然离开的肇事者,是感激的,还是怨恨的。
小白不知道,还没等到出生,它的一儿一女已经被我们许给了别人。
我努力不去想那个骨肉分离的悲惨场景。从归顺人类那天起,人类世界就已经为它们制订好了规则,失去彼此,于它们未必是祸。
这个世界,善和恶有时候不是绝对的,也未必是对立的。
作者简介:冯新明,73年生人,农民。喜欢阅读与写作,当过小学代课老师,现因残疾居住于铜川市宜君县尧生镇家中。创办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