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汪姓马,至于本名,我曾经是知道的,但早已被迫忘记。因为不管我们问他什么或者他想说些什么他总是“汪~汪”的叫唤,所以我们开始叫他汪汪,可时间久了,听起来像狗的却是我们,于是他只能叫阿汪了。
意想不到的是,阿汪有媳妇了,据说是捡的。就在几天前,我在街上撞见阿汪,他照例被人群围住,多年未见,他仍一袭暗黑装扮,引起我回忆的,是上身那件没有一颗纽扣的灰衬衫,想必还是陈老伯的杰作。衬衫里边包着发白的黑色背心,与他粗壮黢黑的脖子融为一体。至于脸,不用看只能是比以前更黑了,他的左颊刀削一般平坦,而右颊,腮帮子却像中年发福的啤酒肚,竖看高耸,横看圆润。只有头发,白过所有部位,可惜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阿汪,她是你媳妇吗?”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围多了一个人,我站在圈外,听到其中一个率先发难。
“汪~”阿汪看了眼身旁的媳妇傻笑着回应。
“那阿汪,你们晚上睡一起吗?”
“汪~汪~”阿汪更开心了,一旁的阿汪媳妇“呸”地吐出一片嚼得四分五裂的西瓜子壳,一小块碎瓜子仁被唾液浸泡粘合,悬在她的嘴角,黄黄的,糯糯的。旋即,也咧开了嘴,露出她唯一算白的部位。当然,不能细看。
“是你媳妇的话,那你俩亲个嘴证明一下啊!”另一个含在嘴里的烟来不及点,便机智地要求阿汪,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阿汪有点害羞,只轻声“汪”了一下回应。人群被阿汪娇羞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身子像欠身的火苗般扭动。
他们努力直起腰,并不轻易放过阿汪:“倒是亲啊?她不是你媳妇吧?阿汪,你是在偷人吧?”
“汪~汪~汪~”阿汪有点不高兴了,却惹得他们更加高兴。
他们一边哗啦啦笑着,一边挤出点声带继续恐吓阿汪:“那你快亲,不然你就是在偷人,我们让警察把你抓走!”
阿汪不敢再“汪”了,他亲眼见过派出所警察对待犯人是如何猖狂的。他只好低着头,像在盘算什么,又像在下定决心。而立在一旁的阿汪媳妇,涎液与瓜子仁渣散布在唇面与嘴角,垂涎欲滴地笑着,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应该是什么都没听懂。而人群依旧在四周闹哄哄地叫着,嚷着,“阿旺,亲啊!”,“亲啊,阿旺!”,“阿旺”……阿汪涨红着脸,猛然抬头亲了一口阿汪媳妇,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点,阿汪的嘴唇是被人们的语气推搡着才碰到阿汪媳妇的脸颊。我人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亲吻,不像情窦初开的羞吻,也不像老夫老妻的慰吻,是傻子特有的浅尝辄止的点吻。吻得人们心满意足,吻得人们哄然大笑。
笑声压得阿汪抬不起头,他只敢静静等待,可阿汪媳妇的口水却不合时宜地伸出嘴角。
有个叉着腰喘着粗气的胖子说:“阿汪,你媳妇都被你亲出水了,我们相信了,她是你媳妇!你俩快回家吧!回家过你们的夫妻生活吧!”他的话像犹如投入池塘的石块,泛起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在人们脸上荡漾。
阿汪攥着他媳妇的衣角,快速逃离了人群,可他们的哈哈声还在咄咄逼人地追击,逼得他俩只能越走越快,直至快过他们的声音。
此刻,我都能清晰记住他们当时离去的背影。背面是欺凌的快感,正面只剩欺凌。背面是嘲弄后的心满意足,正面只剩嘲弄。可在当时,我确定人们是快乐的,那快乐如此真实,如此迫切,像血液在流淌,像脉搏在跳动,没有快乐,人们便没有意义。
我本想制止他们,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阿汪已经溜成了一股烟,我便失去了仗义执言的对象。也有可能是我想起了自己,羞愧便阻挡了我的制止。
当然,这都是发生在阿汪父亲去世之后,不然,阿汪也就不会叫阿汪了,所有人都亲切地喊他小马。
“小马,吃包子吗?笼子里有大肉包子哩!”卖包子的刘阿姨散发的热情让掀开笼屉时的水蒸气都自惭形秽。
“小马,这是小龙人奶糖,拿着吃!”老板王寡妇嘴甜得也不逊色于任何奶糖。
......
这一切都源自于阿汪父亲,他是个有气概的男人,热心却不苟言笑,腼腆却不怒自威,精干却英年早逝。那时候,阿汪父亲靠卖些小家具过活,店面就在他们家一楼,没事的时候,总是免费帮邻居们修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说起阿汪家,那是幢漂亮的房子,起码十几年前是漂亮的。每天清晨我走出家门,便能看到阿汪家青灰色的外墙,墙面规矩地分布着泥巴浆,像是一张土黄色的网顽固地箍着这座终将飘摇的家。一楼,便是他们家的店面,大门是当时常见的板搭门,每块门板都涂着黑漆,一到夜晚,总是闪着漆黑的光。屋顶也是青灰色的,是由一摞摞小青瓦堆叠而成,只是这些瓦慢慢裂开了口子。整幢房子就是一片乌青的色块,屹立在一排红砖房中间显得清矍孤傲,就像他的孩子阿汪与其他孩子一样。可现在,这幢老屋早已随着阿汪父亲一起死去,身体也一并腐烂。不同的是,阿汪父亲是迅猛的死,毫无征兆的死。而老屋是凋敝的死,年久失修的死。它们把难题留给了阿汪,而阿汪是最大的难题。
“小马,想死啊?又偷我的包子!”刘阿姨挥着擀面杖撵到门口。
“小马,你有钱吗就进来?”王寡妇摊开双手拦着阿汪进店。
阿汪不明白,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大家开始攻击他、厌恶他。自此,街上,再也没有热情的小马了。而热情的孬子出现了。
那会我刚记事,当我在小卖部看到零食要而不得时,便一把赖到地上,撒泼打滚,哭爹喊娘,老娘便搬出孬子:“再哭?再哭让孬子给你抓走!”我便戛然而止。当我夜里不睡,扒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时,孬子又幽灵般现身“还看?赶紧关了,不然把你送到对面孬子家,让你晚上和孬子一起睡!”我只能默默上床。当我考试不及格时,孬子还是阴魂不散“你这脑子,还不如孬子,让孬子考都比你多!”
等我长大些,我便不再怕孬子了,相反,孬子是我的开心果,是我们所有人的开心果。
“孬子,你多大了?”
孬子计算了一会:“不知道。”
“孬子,你该娶媳妇了,你知道媳妇吗?”
孬子指了指他旁边的女人:“知道。”
“嘿,这孬子不孬啊,还知道媳妇呢!”周围的人都叉着腰,咧着嘴,嘴里发出嘎嘎的声音。
“那你想娶媳妇吗,孬子?”
孬子摇了摇头。
“为啥不想啊?”
“她打你。”孬子的聪明又引来一阵大笑,有两个人甚至坐到了地上,也不知道是笑孬子,还是笑打架的夫妻俩。
“孬子,夫妻都会打架的,但是晚上你可以搂着媳妇睡觉的。”
“媳妇也可以搂着你睡觉,这样你还想娶媳妇吗?”
孬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哈哈哈,孬子果然不孬!不孬,一点都不孬!”
孬子就这样在镇子的东边转悠,东边便传来笑声。孬子又转悠到镇子的西边,笑声便从西边传来。他把快乐洒遍镇子的每个角落,而他自己却显得很冷静,只是每次都能换些吃的,用的。
而我,在天明与阿烈没有召唤我的时候,我是最喜欢和孬子玩的。孬子虽然大我许多,但是脑子却小我许多,指挥或者说哄骗一个大块头总是有成就感的。在这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以受害者自居,以怯懦的正义自居。现在回想,我错了,我并不比欺负我的人高尚,人总是恃强凌弱的,懦弱的人尤其如此,前提是遇到更懦弱的人。孬子便是。
“孬子,跟着我,我们去打鸟!”我把锃亮的弹弓套在胳膊上,昂着头朝着镇子北边的树林奔去,骄傲得像是套着发光的袖章。孬子紧跟在我屁股后边发出开心的答应声。
“孬子,去捡些小石子过来,我没有弹药了!”
“嗯。”孬子便乖乖去找石子了。
“啾啾啾……啾啾啾”树上传来叽叽喳喳的争吵,顺着声音的源头,我看到了,是白头翁,许多白头翁。它们就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上,有些轻踩树梢,不知是风的力量还是它们自身的重量,树梢被晃出了节奏。有些在树干上来回蹦跶,将短小的黑喙戳向天空,发出急促的清脆。最难发现的,是那些躲在树枝中的,它们隐匿在繁密绿叶里,如果不是它们特有的白头,必将躲过我猎人的眼光。“孬子,把石子拿过来!”孬子也嗅到猎物的味道,颤巍巍捧着如希冀的石子,我挑出一颗相对圆润的,这是有讲究的,一种无法言说的讲究,以我当时的经验讲究。
“咻--”空气被石子划破的哭声,紧接着,“簌簌”声快速掠过,击中了,我听到了,但只是击中树叶的声响。惊得白头翁们尖叫着逃离休憩的香樟树,爆炸般向外扩散,最终消逝在眼中。消灭猎物的我有点沮丧,而一旁的孬子依然傻笑,这让我更加受伤。
“你捡的石子不行!不够圆,肯定打不到!”
孬子一言不发,重新捧起石子。
“鸟都没了,打个屁啊!我们换个地方。”
又是一个重复的下午,我们不停地驱赶,一群群野鸟疲于奔命地逃散,在我眼中却是乐此不疲地逗弄。
“孬子,是这弹弓不行,没有力道,用这个谁打也不行。”虽然孬子没有一点责怪,但我依然要为自己推脱。
“孬子,这弹弓我不要了,你要吗?”
孬子兴奋地点头,恨不得沉到地上。
“这是我花二十块买的,十五块钱卖给你?”
孬子的脸终于绷紧了,“我没钱。”
“我知道你有钱,你就是扣,想白占便宜!”
孬子不说话了。
“这样吧,我把这个弹弓送给你,你去玩具店把挂得最高的那个弹弓偷给我,怎么样?”
孬子眼珠不规矩地运动着,像是回忆玩具店陈老伯的暴躁,依然不敢出声。
“你先用我这个练练手,我玩几天那个也给你?这样,两个都是你的啦!”
不等孬子反应,我接着补充:“你不用怕,你是孬子,大家都不跟你计较,你偷刘阿姨的包子,刘阿姨不也没打过你,最多就是吓吓你。”
孬子的脸松开了,虽然他没告诉我,但我知道他答应了。
我们走到街道的边缘,陈老伯的玩具店便映入眼帘。店铺里的玩具多到漫出,门口支起的摊子一直铺到路沿,将偶尔路过的行人挤出人行道。在马路这头,我们在一棵年迈的梧桐树下等候,等候临近店铺的顾客变成稀拉的行人走向暮色,只要人够少,就越接近作案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在这拉抻的时间里,我再三叮嘱孬子,不要贪心,我们都是大人了,不要拿四驱车陀螺那些十来岁小孩玩的东西,只拿挂在卷闸门上,最中间的弹弓就好。当时的我已经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了,其实我恨不得搬空整个店铺,但我怕偷多了陈老伯不会善罢甘休。等我在心里打完小算盘后,陈老伯已不知不觉失去踪影。
“去,孬子,快去!陈老伯肯定是上阁楼拿东西去了!”孬子一边横穿马路一边“嗯嗯”回应着我。
没过一会,孬子便走到玩具店门口,毫不迟疑地抱起叠成一摞的四驱车,而后沿着摊子中间的过道挪到卷闸门正下方,腾出左手往上够到了我心仪弹弓的透明塑料包装,向下扯了一把,卷闸门抽疯似的震动,发出金属特有的警告。而那副弹弓呢?依然挂着,谁也没料到,塑料包装这么结实,挂弹弓的钩子应该也不只是挂着,而是穿进了卷闸门的下沿。
“操,这孬子,真是个傻逼,还他妈不走?”我对着面前的梧桐树干骂道,心底升起一丝担忧,担忧孬子不能顺利的拿到我的弹弓,连怀里的四驱车也带不走了。
孬子这回学聪明了,他不往下拽,他往上拽。只见他奋力跳起,顺着上翘的钩子,滑出塑料包装的挂孔。他正视了自己的智慧,却无视了右手捧在胸前的一摞四驱车,也无视了卷闸门敏感的身躯。又是一顿噼里啪啦,伴着卷闸门的声响,四驱车洒落一地。但孬子应该是满足的,他拿到了弹弓,剩下的只需要捡起地上的四驱车,这是极简单的工作。
在孬子弯腰的时刻,陈老伯从隔壁书店里闪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孬子身后。
“孬子!”陈老伯喝叫着。
我只听清了这一句,其他我没听清的,应该都不会比这句好听。孬子听到声音起身后,发现过道的出口已被陈老伯堵住,手里的战利品此刻都化为尴尬。
“啪!”耳光的清脆声倏忽间刺破夜幕的沉寂,随后,陈老伯提溜着孬子只剩一个纽扣的衬衫,一把扔到路边,孬子一个趔趄,趴在了马路上。
孬子抬起头,望向了我,脸上像是挂了些亮莹莹的光。可他应该看不到我,梧桐树干完美地遮挡了我的身躯,应该只有一小撮黑发与一只乌溜溜的眼珠暴露在黑夜里。
再次见到孬子,已是两周之后了。我曾试探性地呼唤他:“孬子,孬子!”妄图与他重归于好,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跟班。可他总是落荒而逃,我只能提前长大。
恰好,那段时间阿花仅剩的三个狗儿子刚过断奶期,长相端正的陆续被挑走,最终只剩下一只,剩下的,果然没好东西。那狗吧,身上的毛发在灰色与黄色之间徘徊,脸上的毛发却在灰色与黑色之间横跳。耳朵像是被抽掉了软骨,盖在它的前额上,也许是这个原因造成它的听力不是很好,每次我们叫它,它总是迟钝地反应。眼睛倒是正常,圆溜溜的,像颗弹珠,可在眼角内侧上方,悬着一副吊丧的眉毛,谁愿意一早就见这晦气的东西。在一个傍晚,我背着阿花,将剩狗偷出狗圈,扔进了孬子家早已残缺的板搭门。一方面,我希望孬子也能有个跟班,一方面,这狗实在没人要。
傻狗没有名字,这是孬子的当务之急。有天,傻狗在孬子家门前发呆,而孬子坐在门槛上一遍遍喊着“汪汪”,这是孬子仅能掌握的拟声词,可“汪汪”却并不领情。我们游荡到孬子家门口,天明好心的支招:“孬子,你这么喊它,它听不懂,你应该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这样你俩都是狗了,它就能听懂你说什么了!”
孬子像遗忘了我们之间的龃龉,并不逃窜,只思考片刻,便四脚贴地,将脸正对着傻狗的脸,它们像照镜子一样盯着对方,孬子忍不住开口对傻狗说:“汪汪”。傻狗果然摇起了它的尾巴,伸出它湿哒哒的舌头,在孬子的脸上翻滚。孬子乐了,乐的“汪汪”声连绵不绝,傻狗也乐了,恨不得舔干它舌头上的唾液以回报孬子赋予它的完整。我们就更乐了,因为我们见到了两只狗。
“天明,你看到了吗?孬子,孬子真跟狗一样!”阿烈激动的拉着天明,又接着对孬子说:“孬子,你真厉害,你学得真像!”
“汪汪~”
“孬子,你这么喜欢叫汪汪,你不会真是条狗吧?”
“汪汪~”孬子依旧沉浸在喜悦中,反复叫嚷着,可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承认。
这激起了我的灵机,想到老妈教我的撵狗方式,便凑近阿烈的耳朵细声道:“阿烈,如果孬子是狗的话,那只要我们弯腰捡石头,他肯定拔腿就跑!”
阿烈来不及答应,我们便急着在地上寻找石块,傻狗见状蹿门而逃,孬子紧随其后,接连消失在孬子家板搭门背后的黑暗中。
“哈哈哈~孬子果然是条狗,我们还没捡到石头呢,只是弯了个腰,他就跑了。”我们开心极了,像是破解了什么了不得的未解之谜。
渐渐,孬子不再孤单,他像是颗环绕县城的行星,而那只汪汪就是他最忠诚的卫星。人们总是能见着孬子领着他的狗,或者他的狗领着他在街道上、在栎树下、在田埂边、在树林里打闹、奔跑、追逐、歇息。人们也总是能听见孬子与汪汪的叫唤声,吃饭时它们“汪汪”,出门时它们“汪汪”,起床睡觉它们依然“汪汪”......“汪汪”声走遍了县城的每条街道,在葱郁的树下乘凉,在残缺的瓦下避雨,在温煦的阳光下晒着日头,最终在开阔的天空中盘旋、飘扬。有时它们玩累了,孬子便抱着汪汪回家。汪汪饿了,孬子便分他一半食物,汪汪刚开始以为孬子是个富有的孬子,吃完它那份,依旧不依不饶地嗷嗷叫唤,孬子会再分它一半。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汪汪的身躯逐渐膨胀,它的胃口也一并增长,它终于明白了,孬子并不富有。于是汪汪稍稍疏远了孬子的亲密,彻底变成了吃百家饭长大的乞讨者或者拾荒者,人们心情好时,招呼它一些剩菜剩饭,心情不好时,招呼它的可能是擀面杖、笤帚把还有我们突然找到准星的弹弓,它的延迟反应像是有股魔力,能调节我们心情的魔力。每当它愉悦完我们,一路呜咽回到家中,孬子随后发出的“汪汪”声也像是需要调节。这副景象日趋频繁,导致孬子的词汇量日渐贫瘠,“汪汪”声慢慢攻占他大部分话语,他再也不喜欢凑在人堆里,而热闹一旦少了中心便只能是寂寥,于是,小镇失去了一点快乐。要是没有那条傻狗就好了,大家这么想。
而我,或者说我们,长到了一生中最躁动的年纪,整日在大街上没完没了的晃荡,嘴里流着对姑娘们的下流,手上也不闲着,拿着弹弓,瞄准每一只能被瞄到的鸟,包括无人看守的鸡鸭,有时野狗也是我们的猎物,那阿汪自然也逃不脱。破坏,是我们眼中的美丽。伤害,则是更高级的美丽,因为不仅可以看到,还可以听到,但唯独感受不到。正因如此,我们谋杀了汪汪。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小伙伴--阿烈,他不慎摔断了腿,并且失血过多,由于家里没什么钱,所以学校即将组织一场募捐,希望给阿烈筹点医药费。至于阿烈为什么摔断腿,那是另一个故事。作为阿烈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没有阿烈之后我最要好的朋友--天明,在募捐前的周末,找到了我。我们在大街上焦虑的走着,从城东直走到城西,为怎么筹到更多的钱发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极其富有,时间、精力以及数不清的坏点子。但我们又是贫穷的,只在金钱上贫穷。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天明盯着城西的一家小饭馆屋顶的招牌,一拍大腿,“有了!”循着他的眼光,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狗肉火锅。
天明睁大双眼问我:“我们卖狗吧?”
我摇摇头说:“我家阿花不能卖!”
天明把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凑近说:“别慌,不卖阿花。”
“那卖谁?”
“汪汪。”天明的声音更小了,但很清晰。
“只能卖汪汪!它都长这么大了,指定能卖个好价钱!”天明补充道。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怎么把它弄过来,虽然它是个笨狗,但这么大一只?”我十分清楚,天明与我都是色厉内荏之人,真要做,只有阿烈可以,但阿烈现在不可以。
天明思考了一会,笃定的说:“俗话说,狗急了跳墙,所以我们只能用点脑子,硬的肯定是不行,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
等阿花吃过午饭,我按照天明的吩咐在阿花的碗里又装了点剩饭,洒下一些肉汤,并搅拌均匀,让每粒米饭都裹上油脂的诱惑,为了提高成功率,我甚至在饭面放了块红烧排骨。这是汪汪难得的珍馐,我得让它吃好点。最后再取出一些饭,搓成五六个小饭团,当作狗饵。天明则负责绳子与蛇皮袋,万事俱备后,我们便在林子里一棵魁梧的栎树下会合,并迅速布置好机关。剩下的,只差汪汪上钩了。
一般这个时间点,汪汪肯定独自在街上觅食,想要找到它并非难事。在包子铺门口,汪汪差不多将整个头都插到垃圾桶里,像是要戴一顶铁皮帽子。哐当一声,狗仰桶翻,旋即,刘阿姨拽着擀面杖蹿出大门,汪汪伴着刘阿姨喋喋不休的叫骂奔向了我们。眼看汪汪越跑越近,天明向我交代了几句,便率先离去。而我一边低声喊着“汪汪~”,一边丢下了一颗飘着肉香的饭团。饭团眨眼间就被吞没,汪汪抬着头晃着尾巴期待着。我摸着它略有结痂的毛发,像孬子一样的毛发,也许混杂着泥土、油脂、木屑以及其它未知的固体或者液体。稍作安抚后,也动身向北,循着天明离去的路线,循着汪汪离去的路线。汪汪起先在我身后跟着,不一会便跑到我身前,看起来比我还要着急。每当它被周围的事物吸引,即将偏离路线时,我便一次次抛出狗饵,周而复始,直至终点。
天明在树荫下蹲着,用鹅卵石敲着阿花的搪瓷缸子,缸子与大地共振着,发出的“铛铛”声温钝悦耳。汪汪见过这个缸子,汪汪也听过这个声音,所以它跑起来了,我也跟着跑起来了,因为我们都快得到我们想要的啦!它凑近了搪瓷缸子,用力嗅着蓬勃而出的香气,全然没注意缸子周围同样饥饿的绳套。汪汪是条小气狗,唯一的一块排骨被它的舌头拨到一旁,它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我与天明默契地蹲在它前后,我抚摸它的背脊,像是帮它顺食。而天明,不知不觉举起绳套,在它脖子处停住。汪汪兀自吃着,淡红的舌头在口腔与缸子间来回拉锯,每回都带出一口米饭,它快速咀嚼,匆匆下咽。与此同时,天明的左手已卡住绳结,右手匀速抽动着绳索,直到汪汪不舒服的哼了一声,我想,应当是影响到食道的畅通吧。
“可以了,我拉绳子了。”天明抬起头说。
“等会吧,等它吃完肉!”
汪汪含着仅剩的红烧排骨,闭上一只眼,水淋淋的黑鼻轻微颤动,可以看出,它在使劲,但没有预想的迸裂声。于是,它昂起头,我听到了排骨在它口腔内翻动的声音,应该是重新寻找角度。紧接着,它再次使劲,这回,迸裂声如期而至,它得偿所愿,肉泥与骨渣便顺着食道滑入腹腔。
不等汪汪回味,天明便弹起身子,朝着反方向猛奔,伴着一长串窣窣声,汪汪的头便再也没机会低下。起初,它还能发出细微的呜叫,四肢用力蹬踏着空气,像是幻想着在空中奔跑,以舒缓愈发急促的呼吸。它累了,它的嘴里发不出声音,它的四肢像灌了铅无法动弹,只有风能吹动它们。汪汪累死了。
可笑的是,汪汪并没有我们事先约定的值钱,因为送过去时它已经死透了。我只能通过其他方式筹到我心中的数目。
当天夜里,我缩在床上,想起了断腿的阿烈。窗外淅淅沥沥,细雨公平地洒向所有暴露的区域,它们孜孜不倦地敲打着玻璃窗,在屋顶的瓦壑中交融汇聚,在绿叶或嫰草间破碎重塑,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我把胳膊抬起,横在双眼上方,躲藏在窗户泄露的月光之外,妄图寻找极致的寂静与黑暗。
“汪汪~”
“汪汪~”
......
是孬子,孬子彻底变成汪汪了。
终于,我在雨中沉沉睡去,伴着偶然呼啸的货车,伴着汪汪连绵的“汪汪”,伴着心口弥合结痂的蠕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