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节气歌
张玉山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五岁那年我开始读《节气歌》,卷着幼稚的舌音,懵懂肤浅地认识世界。我的父母不识字,他们教我读《节气歌》,在我心灵里播下第一粒种子,关于节气和庄稼,关于土地和生命,关于星象和哲学。《节气歌》是我生命的原歌,它深刻地烙印在我成长的每一个时期,每到一个年龄阶段,对它的认识更深一层。在时空的轮转中,在时候、气候、物候的更迭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希冀丰稔,获得收成,成全一个个匆忙的日子。
立春
我是立春那天识字的。
我们家没有日历牌,也不用日历牌,父亲把二十四节气熟记在心里,一个节气顶着一个农时,一个农时应着一堆农活,播种、间苗、划锄、施肥、收割、入仓,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应时而种,应时而收,从从容容,一点也不慌乱。
立春是我生日。父亲说,立春一到,日子就有盼头了。早上,母亲煮了两碗面条,一碗端给父亲,一碗端给我。母亲说,春生呀,今天是你生日,过了生日,你就八岁了,八岁就是庄稼人了。母亲红着眼睛,眼泪涌了出来。母亲说,春生,过了麦季,你该上学了。
今年的生日没有新衣,我正长身子,做新衣是一件浪费的事情。母亲说,春生,哪天你上学了,给你做一身新衣,做一个新书包。村里和我一般大的都上学了,背着新书包,一路走,一路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来这里......
对我上学的事,父亲母亲起了争执,母亲想让我早一天上学,父亲坚持让我在地里磨一年,跟他学种地。他想让我成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农民,半是种地,半是读书,书读得好,田种得好,在村里小有名望,替生产队分担一些事务,不一定当村干部。他并不十分看中那些指手画脚的官员。
今年春汛来早了,风是微弱的,从南方吹过来,身姿软软的,脚步还不那么坚定,立春只是一个向暖的讯息。毕竟春天来了,毕竟希望来了,一年始于春天,这个立春日,是父亲期盼已久的。
吃过早饭,父亲挎着小篮子走了,走了几步,又回来招呼我。我们父子往山里走,山道难走,父亲蹲下来,我伏到他的背上,隔着厚厚棉衣,我仿佛听见他叮咚的心跳声。在山洼里,父亲停下脚步,四处寻找,不久,在石堰下发现了一溜红土。
只是一道红线,薄薄的嵌在深灰的页岩里。上面的一层,经过时光的风化,已经变得松软了。父亲拂去草叶和浮尘,把里层的红土刨出来,一抹正红,在阳光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矿晶。是不是朱砂呢?是,也可能不是。花花生小牛的时候,小牛伸出了两条腿,怎么也不往外走,父亲浸一包红土,灌进母牛嘴巴里,小牛就蹦蹦跳跳地来了。
回到家里,父亲找了一只破碗,用温水把红土化开,绑了一支毛笔,让我在猪圈上写“立春”。我没见过“立春”,不知怎么写,父亲把我领到邻居小二家,小二家的圈门上,早已写好了朱红的“立春”。我在掌心里摹写一遍,回家踩在小凳上看着掌心写字,故意把“立春”写得又大又壮,“立春”一左一右,屏立在圈门上,像抱着竹节钢鞭的尉迟恭,像擎着瓦面金锏的秦叔宝。
可以找人代笔呀,邻家也是央人写的。有写“六畜兴旺”的,也有写“忌”字的,画一个大大的红圈,把“忌”字圈在里面,来周全它的字义,大部分人家写“立春”二字。我不知道父亲以及庄稼人的用意,大概是防止猪瘟或者其它疫病吧。
父亲是饲养员,他有责任保护队里的耕牛,父亲带我到牛圈,挨个圈门上写了一遍。那么认真,在他看来,生产队比家更重要,没有生产队,谁给分粮食呢。我写完了,父亲借着碗底的余“墨”,在每一头牛角上抹上红色,怕牛撞到我,这些活儿,是他自己完成的。牛犊子不听话,在牛圈里蹦高,父亲用力抱住它,在小牛干巴巴的额上,涂上一片春天。
喂完牛,父亲捏着烟袋,眼睛笑眯眯的,一看就是多半天。他的儿子终于学会写“立春”了,在父亲的眼里,我已经是个小小的文化人了。是值得高兴和炫耀的。他的儿子必须学会耕地。
他在心里盘算着,计划着儿子的将来。
雨水
春始属木,天一生水。
西天上起了一朵云。
山风嗖嗖,湿气越来越重,阳光在云层里徘徊,我担心今天会有一场雨。我和父亲赶着十三头牛,在山间游荡,牛蹄踩在青石上,声音清脆豪迈。也不用刻意管理牛群,山上没有麦田,随它们游走就是。这是开春后第一次放牛,牛群获得了自由,被圈养的太久了,一开圈门,牛们就莽撞地涌了出来。
春天是令人向往的。
雪刚化尽,土地是泥泞松软的,枯草上沾着寒气,也是柔韧松软的。牛不安心吃草,大牛呼呼隆隆一路向前,好像前边有一大片青草,吸引着它的脚步。小牛在湿地上打滚,在光光的石板上蹦高。
山上光秃秃的,山林一派萧索。
我坐在山岗上,看山下的盘河,盘河扭曲着,太阳投到盘河上,盘河一下子明亮了。这时候,天还不那么蓝,河道里的水还不那么喧哗,青葱的一脉,似是流动,似是不流动,但是河边的柳树,树梢上有了一抹淡淡的鹅黄。
喜鹊在河岸的草场上翘着尾巴捡拾草籽,也还没有做窝的打算,真是懒惰!喳喳喳,偶尔,它们会打嘴仗,不知为了什么。树梢上残破的鸟巢,在光秃秃的树杈间格外醒目,它们不着急吗,哪天开始修补呢。
向阳的山坡上,长着一棵苍老的杏树,杏树的花苞臌胀了起来,猩红的花萼下,露出隐隐的粉。再过几天,杏树就放花了。去年杏子结了不少,整枝,拿虫,除草,父亲一路忙过来,到了麦黄,摘了两筐黄杏,我以为父亲会挑到市场上去卖,父亲挨家挨户地送,到了我们家,剩了三五颗,我和母亲一人分了一颗,真是甜!
父亲在树下搜寻,掀开石板,揭开草皮,就有一棵茁壮的溜溜嘴露了出来,黄花还没有饱满,只是顶着一身黄甲,在这苦寒的春天,它可是上等的吃食。父亲把它剜了出来,它的根滴着白色的乳汁,嚼在嘴里,花的清香,根的甜美,真的没法说。
上了小学,我在《本草纲目》上查到了它的学名:桃叶鸦葱。书上说它有健胃壮脾、清热解毒的功效。谁知道呢。只是好吃,只是好玩,只是填充胃的好奇而已。
云越来越厚,雨意渐浓,浑身潮冷,牛不关心天气,哞哞的叫声,在山间回荡。蓑衣开了一个洞,父亲坐在草滩里细心缝补,偶尔抬头看一眼牛,偶尔呼喝一声,牛聚拢过来,又嗒嗒地走开了。小雨可是来了,草稍摇簌,雨脚如麻,雨声贴着草皮沙沙地起来了,我和父亲躲进了石屋。
石屋那么小,像一柄没有长开的蘑菇。全是石头。石门,石窗,石头的穹顶,炕也是石头的。灯盏也是石头的。那么粗糙,又那么精致。农民真是艺术家,好看,坚固,挡风,不漏雨。父亲说,这口石屋有几百年了,他小时候就这样子。
父亲专注地看着牛群,野外一派雨声。春雨是细柔的,雨线好像从针眼里穿过来的,明亮,闪烁,草稍上挂满了晶亮的雨珠,雨珠结大了,饱满了,草稍担不住了,滚下来,迅疾地渗进泥土。
父亲笑着。这一场雨,直下到他心里去,他掰着手指计算,再过十天惊蛰,下一场透地雨,春阳一晒,地里蓄满了水分,犁子一划,种子下了地,这个春天就自在了。他是闲不住的,即便放牛,即便躲雨,总是带着活儿,笼嘴坏了修笼嘴,绊子坏了修绊子。他从腰里摸出一只纺锤,掏出一团麻,纺锤嗖嗖地轮转,一根柔长的麻绳,从他的指间流出来。队里的大绳破股了,需要修补。
他热爱生产队,热爱劳动,勤劳,淳朴,善良,活儿样样精熟,后来,读赵树理《套不住的手》,对白云岗公社大磨岭大队教练组副组长王新春似曾熟悉,父亲好像王新春,王新春又好像是父亲。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仿佛的人呢。
外边的雨声更响了。突然想起花花来了,花花是一头小母牛,正怀着三个月的身子。父亲冒雨跑出去了,我从窗口里看见,父亲脱了蓑衣,把蓑衣盖在花花身上。牛犊子卧在老母牛身下躲雨,眼神专注明亮,它们像我一样,懵懂的,却又认真地欣赏这一场春雨。这是它们的第一个春天。
下山的时候,山道上细流蜿蜒,整架大山被雨幕遮住了,满世界只有簌簌的雨声。父亲的棉衣湿透了,顺着袄角滴水,我担心父亲受寒。小学生们放学了,在雨声里嬉笑。父亲恍然地说,春生,明年你该上学了。父亲又说,不着急上学,地里磨一年,庄稼地里熟了,学啥也不难。
夜里,父亲起了高烧。喝了一碗姜汤,挣扎着要去喂夜草,他是担心花花,花花会不会病了呢?母亲说,我去。母亲胆小,我提着灯笼陪母亲去牛棚,一长一短的两只影子在路上走,母亲说,你爹呀,真是拧,有啥比身子要紧呢。
天边有一颗星,那么亮。
惊蛰
父亲在衣柜里,找出一个软软的绸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我屏气敛声,以为父亲私藏着宝物,哦,是几本线装书!一本马益的《庄农日用杂字》,一本崔寔的《四民月令》,一本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还有一本医书,医书翻烂了,没了封面,到现在我也不知医书的名字和著者。
这几本书是太爷爷留下来的。父亲说过,太爷爷做过私塾先生,是当地有名的农家,也是摸脉看病的医家。父亲郑重地把书交给我,我打开书本,扉页上印有“英武殿刻本”的字样,显然是皇家审定的读物。小楷工整,字迹庄重,过去了那么多年,书香墨香依然。父亲说,春生,庄稼人不是好当的,没有文化不行,吃不得苦不行。
我的识字就是这样开始的。父亲不识字,记忆力却是超常的,在他的幼年时期,太爷爷一定教过他念《杂字》《弟子规》《朱伯庐治家格言》,诸如此类。他一句一句地背,我对应着书本,一边大声念,一边在心里写字:
人生天地间,
庄农最为先。
要记日用账,
先把杂字观。
过了惊蛰,农活呼啦涌过来了,第一宗事务是耕地。那些日子,山峦上、洼地里处处洋溢着春耕的气息,牛声哞哞,鞭声清脆。耕地的人肩上挂着长长的鞭子,偶尔听见粗犷的斥牛声。父亲是耕地的好手,队里派给他的活儿,是山顶的破碎地,山那么高,悬崖森森。不是耕地的好把式,不是驯牛的高手,是不敢往山上派的。
山洼里的杏花,刚刚放瓣,半粉半白。
这是一年中最劳累的时节,节气一忽而过,墒情悠忽便失,农不违时,寸阴当惜。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喂一遍牛,饮一遍水,扛着犁铧上山,山道悠远,牛在后边嗒嗒地走,舔一口刚刚返青的草芽。父亲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牛跟上来。
到了山顶,天色微明,晨雾清寒,父亲套上绳索,喔喔两声,牛们低头奋力拉犁,一片一片新土被翻起来。父亲扶着犁耙,咬着半截纸烟,牛走慢了,甩一个响亮的鞭花,鞭梢好似奔着牛背去的,待要落下去,突然变了方向,只是一声脆响而已。
他怎么舍得打牛呢。
母亲把纺车停了,专心给父亲做饭。早饭是葱花油饼,母亲把油饼切成一方一方的,用蓝皮儿包袱包起来,放在小篮子里。出门的时候,母亲交代说,春生,别跟你爹争嘴,娘给你留着呢。我挎着篮子上山,路上碰见拿蝎子的孩子,玻璃瓶里三两只蝎子乱撞,他们是村里的小学生。母亲说过了麦季送我上学。父亲说,不急,等一年再上不迟。为什么要等一年呢。
他期望我好好读书,又希望我成为最好的庄稼把式,他的内心充满着矛盾。长大后,我到煤矿做工,父亲非常不舍。他背着铺盖卷儿,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他说,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庄稼人,你有本事,有文化,咱农村缺少的就是文化人。父亲说的“本事”,大概就是他一手教给我的耕耩樓耙十八般武艺。
远远地看见父亲了,一个人,一犋耕牛,开垦着山峦,开垦着春天,开垦着希望。太阳的热力上来了,父亲脱了上衣,赤膊干了起来。黄色的人,黄色的土地,黄色的牛,织成了一幅黄苍苍的春耕图。
父亲喔喔了两声,解了绳套,让牛自由地吃草。我把篮子递到父亲面前,他把一块油饼塞到我手里,想起了母亲的话,我把饼子推开。父亲笑着说,春生,多吃饭,长得快。爹像你这么大,早使唤牛了。我陪父亲吃饭,他显然没吃饱,抱着水葫芦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父亲故意打了一个嗝,问我,春生,吃饱了没?吃饱了,跟爹耕地。
父亲呼哧打了一个口哨,黄犍牛嗒嗒地跑过来,规规矩矩站到地里,等待着上套。牝牛不听话,听见父亲的口哨,回头莞尔一笑,依旧低头寻找草丛里的小黄花,它的舌尖娇嫩,咽不下枯草去。它刚使活儿,还不懂规矩呢。我把小黑牛赶过来,它是一头年轻的母牛,身子弱弱的,腰肢纤纤的,让人心生怜惜。
父亲把犁耙递给我,春生呀,咱庄稼人不会使牲口不行,耕耩耧耙少一样也不行,庄稼人十八般武艺,少一样也吃不饱饭。我使劲儿按压着犁把,父亲跟着牲口在一边指挥,走偏了,父亲举着鞭子纠正,春生,腰板挺直,走正了!一步走慢了,父亲会说,跟上牲口,对上步子就好了。
浅了不行,深了也不行。
那么严厉。
一个上午,我学会了耕地。父亲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黄豆,丢给我几颗,丢给小黑母牛几颗。小母牛不会品尝,舌头一舔进了肚子。父亲说,你和小黑牛一样,刚使活儿,就摸着门道了。春生,将来啊,识字,种地,一样也不能少。
午饭是母亲送上山来的,吃了午饭,我们帮父亲耕地,一直干到天黑。母亲也是好庄稼把式,从无抱怨,只要是队里的活儿,她是全力支持的。夜晚,她提着灯笼帮父亲铡草、喂牛。生小牛的时候,烧一锅小米汤,端给老母牛喝。
母亲说,队里好了,咱们的日子就好了。
父亲耕地,我和母亲在地里拣蛴螬,把害虫们扔得远远的。我们挖苦菜,拾柴禾,陪着太阳落山。母亲也会使唤牲口,父亲累了,母亲接过鞭子说,你喘口气,我走几遭儿。父亲坐在草棵里吸烟,默默地看着母亲耕地。
我们下山的时候,星影儿出齐了,满天亮晶晶的。
春分
河水绿了,天空高了。布谷鸟叫了。喜鹊做窝了。
燕子孵出了雀儿,一排小脑袋,张着一排黄嘴巴,喳喳喳,等待母亲衔食而来。风声呢喃,太阳轻暖,天地之间朦胧着一派新绿。绿是绿起来了,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东一片西一片,绿得还不那么好看,这个季节,绿色还不是大自然的主色调。
大田大体耕完了,我说的大体,是很多的大田需要复耕。我们村历来有冬耕的习惯,收完了大秋,落一场小雪,地里有了墒情,把地深耕一遍,冬耕的好处,土地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明年开春可以复耕,可以不复耕,耙子匀一遍地,直接种也行。复耕的好处,把春草压住,夏天少锄一遍地。
今年闰二月,春脖子长,有的是时间,墒情也好,队里决定全部复耕一遍。父亲怕牛劳累,夜里加了两遍草,复耕完了,牛膘没塌下来。花花临产,父亲住在牛棚里,一直守着花花,花花下了犊子,我和母亲给花花送小米汤,父亲偎着牛槽睡着了。
过了春分没几天,榆钱开了,榆树上招摇着满满当当的榆钱,一点儿空隙也没有。去年冬至下了一场大雪,开春落了几场小雨,地气抬升,今年榆钱开得格外大,格外饱满,一串串金钱,把树枝压弯了。
我们家天天吃榆钱。
下乡的游医说,榆钱是好东西,健胃、安神、杀虫消肿、止咳化痰。庄稼人哪懂得这个呀,不舍得吃粮食,一年到头半菜半粮应付着日子。母亲是美食家,把榆钱淘洗净了,开水焯一遍,切一刀春韭,放一星猪油包饺子,那种滋味,让人久久不忘。
父亲是极守传统的人,太爷爷那一辈,我们家可是半耕半读的人家,对于农学,对于劝耕,父亲多少知道一些,他一直遵循薄田早耕,厚地晚种的规矩。生产队里耕作完了,我们家的自留地还是一片白地,怕失墒情,他不急于耕地。太阳把地烘热了,水气饱暖,这时候播种,种子不受屈,不几天就是一地绿苗。
我和母亲替他着急。
父亲从墙上摘下几只大葫芦,把种子倒出来,谷子,高粱,绿豆,豇豆,甜瓜种子红纸包着,黄瓜种子绿纸包着。这些种子是父亲去年精选出来的,他懂一点种子选育。毕竟他知道的农经有限,这是他渴求文化的原因。
父亲把种子分倒在簸箕里,凑着灯火分拣,一粒一粒,偶尔有一条小虫,他捏出来,恨恨地掐断,指顶上一泡白水,两截虫尸。这小东西着实可恨,专吃粮食的芽胚,吃饱了结一个茧,在粮食里熟睡。
不过几天,春风温和,晚上月明星稀,适合劳动。父亲吃饱了饭,背着药肥下地了。我正凑着灯芯读书,母亲推了我一把,父亲已经走远了。我连忙追出去,我也是一个小小劳动者呀。
月光照着我们父子。
山是黑色的,树是黑色的,树上的雀儿,偶尔啁啾一声,盘河的水流声静谧深远,哗哗哗。父亲把一袋药肥撒在地里,药肥是父亲自己土法炮制的,一半是碾碎的苍实,一半是草木灰。父亲说虫子吃了苍实,必死无疑。比如蛐蟮,它是最怕草木灰的,身上沾了草灰,在地里打一个滚儿,缩成一团,很快化成一滩水。我替蛐蟮抱屈,它也是一颗生命呀。
月亮晶圆。
我们在月光下刨地,一寸一寸往前移动。天空那么高。地里暄腾腾的,湿气滋滋地冒上来,顺着脚跟上升。我问,为什么不用耕牛呢?
父亲说,牛是队里的,是公共财产。
山上咕咕苗叫起来了。它是一种鸟,叫声清凉。
清明
清明这个节气,我没有多余的喜欢。
过了清明,天气是真暖了,从山上到山下,绿色缓缓地流淌下来。山的阳面,绿得生机勃勃,桃花花期过了,偶尔一两朵在树梢上峭立,更见精神。山的阴面,草在萌芽,花在含羞,同是一个节气,阴阳之间,又有悬殊,草和树木和庄稼,各有各的休咎和命运,可见大自然的魅力无穷。
一年始于春天,真正的春天,从清明开始。立春是酝酿,人和土地半梦半醒,万物尚在觉悟之中。惊蛰是预备,猛丁一声春雷,天地交合,土地酥了,草萌芽了,花坐朵了,人也昂扬了起来,一切蓄势待发。春分开始奠基,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生命向着一个方向努力。
从清明到芒种,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生活的主要情节,就是播种。一颗种子落进土里,土地开始孕育,谷黍,瓜果,菜蔬,以及园艺,从清明开始,和土地建立了最密切的联系,在土里萌芽,在苦难中生根,聚拢力量,建立它们的生活场。庄稼拱出地面,就开始了修行,像一个圣徒,一路匍匐,一路庄严,向麦加城进发。
时序和土壤和温度,是农民千百年精算下来的,比如谷子高粱,清明三日下种,早播地温上不来,不是苗不全,就是苗不旺,晚种半个节气,必定晚熟半个节气,过了白露,秋风起来了,倘若赶上寒流,庄稼必定熟不好,粒青,庄稼人叫“半睁眼”。
地瓜迟两个半节气,顶着立夏栽秧。地瓜育秧很麻烦,先做火炕,跟庄稼人屋里的土炕差不多,也是两条火道,烧煤,也烧柴草。选好的地瓜种,整齐地躺在火炕上,上面覆一层细沙,盖一道草帘,火炕一派温热,安安静静睡三天五天,地瓜开始拱芽了,不几天苗床绿了,不是草绿,是紫绿,紫薇薇的,氤氲着一场春梦。
火炕就在牛棚前边,父亲是育秧的专家,大部分时间在火炕上。生产队里发了一只温度计,他不怎么会看,每一次量了地温,跑到学校让老师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没有文化真是不行。
谷子高粱耩完了,余下的活儿,种豆,种黍,种芝麻。豆子不是主要作物,以前队里种“七月半”,产量不行,今年改种“一串夹”、“八月炸”。黍子不高产,离了黍子,做不成粘糕。芝麻也不算正经农作物,它是调剂生活的。只有最浅薄的地,才种植这些不被重视的作物。
生产队每天都有一个计划,日子过得繁琐,却一点也不忙乱。队里放了两天假,社员的自留地需要打理,多少活儿呀。没有自留地,等于没了主心骨,自留地种不好,社员们很容易走神。
我们家春地不多,三五分的样子,父亲计划种高粱,秋后修房子,箔子烂透了,没有秫秸不行。母亲说,种棉花吧,被子忒薄了,春生的棉衣该絮棉花了。母亲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房子和棉衣比较,棉衣更紧迫一些。
真是奇怪,供销社不卖棉花。买布用布票,买一绺青线红线,也要一寸布票。女孩子扯一尺二尺红头绳,也要开支布票。我们家的布票花完了,舅舅结婚,扯了被面。我们这块地方,很少有种棉花的了,肥沃的土地有限,上等田种小麦,次等田种谷子,棉花挑剔,没有上等地,种上也是枉然。种子是个问题,良种站又没有熟悉的人,父亲犯了几天难,左右不是。正巧,队里劁小黄牛,老蓝下来了。老蓝说,我家就有,种子买多了,剩了不少。
往年我们拿地瓜干跟老蓝换棉花,今年自己种。母亲说,老蓝带来的棉有霜花,还是自己种踏实。老蓝也不情愿换棉花,把瓜干带回去,把棉花带回来,费不少周折,多少口舌是非等着呀。老蓝在村里呆熟了,挣谁家的钱,也不合适,老蓝就想引种过来,帮乡亲们一个小忙。
老蓝离我们家二十里,我们住在山里,他们住着一溜窄窄的小平原,日子比我们过得富庶自在。平原上日子单薄,看不见山,水不响亮,风也不香,眼里除了黄土就是庄稼。老蓝说,平原地好是好,种地省力气,可就是没滋味儿。没滋味不叫日子。山里人嘴巴杂,山上有什么,嘴里就有什么。
镇上开了一家兽医站,老蓝分管我们这一片,捎信就来。小黄牛是去年秋上生的,额头上刚刚冒出两只鼓包,牛角还没长出来。小黄牛没见过世面,见了兽医老蓝,惊恐万状。老蓝笑眯眯的,从软包里拿出一柄小刀,噙在口上,像噙着一枚柳叶哨。
社员们喜欢热闹,围了那么多人,七手八脚把小牛捆在小枣树上。小黄牛哞哞叫着奋力挣扎,晃得小枣树簌簌作响。老蓝拍拍小黄牛的额头,摸摸小黄牛的鼻子,小黄牛不那么紧张了,老蓝猛地攥住小牛的卵,两根手指夹着小刀,噗地一刀,用力一挤,滴血的牛卵,躺在兽医血红的掌心里。小黄牛惊叫了一声,浑身战栗,差点昏过去。
小牛做错了什么呀!
晚上,父亲摸黑去了一趟老蓝家,给老蓝捎去小豆绿豆各色种子,一来是老蓝的地边堰角还没种满,二是还老蓝的人情,庄稼人人情面子,轻薄不得。天明之前,父亲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脸疲惫,母亲让他补一觉,父亲乐呵呵的,哪有时间睡觉呀。
清明前一天是寒食节,一天不动烟火。这一天,父亲烟也戒了,晚上灯也不点,我们一家人默默坐在院子里看星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远古有一位遁世的介先生,时间过去了两千多年,介先生还那么真实地活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吃冷馍、咸菜,喝凉水,陪着介先生一块煎熬。
寒食节祭祖,母亲割了一刀春韭,一勺豆子换了一块豆腐,晚上包饺子,这是我期盼已久的,可是,我们是活人呀,不能吃沾火的东西。太阳落山了,父亲打了几刀草纸,我们去上坟。老林上几棵枯柏,在风中嗖嗖作响。我在想,太爷爷长什么样子呢?我和父亲跪在地里,三叩首,五叩首。
谷雨
耩完了大田里的谷子高粱,庄稼行里串种完各种豆类,很小的地块,插不下耩子去的坡地,偏远的地,浅薄的地,种黍,种芝麻,种苘麻,种地瓜,种南瓜。土地金子似的,一寸也不能闲。
种南瓜种芝麻,父亲有的是诀窍。
种南瓜关键是浸种,地温没上来,容易僵种儿,父亲选好瓜种,在茶碗里浸半天,包在一块白布里,揣在胸口上,他的体温一直传到芽胚里,过两天两夜,芽胚胀大了,露出一个尖尖的芽舌,这时候埋进土里,没几天发芽了,拱出一个绿绿的芽,几天就是两瓣儿,几天就是四叶儿,四叶儿叫“十字棵”,长出了真叶,就该定苗了。过了端午节,人家的南瓜刚刚甩秧爬架,我们就吃上南瓜了。
耩完了地,我们等一场春雨,最好的雨是膏雨,黏黏绵绵,如丝如缕,如怨如慕,满天下都是碎碎的雨声,雨不能大,雨势一大,把地拍实了,苗子就出不好。落完了雨,种子下地,胚芽膨胀,在地里孕育生命,在土里做梦。种子的萌芽期有长有短,长则七天八天,短则三天五天。种子需要湿度,需要阳光,需要安静。
种地也是极其讲究的,一是土壤,二是肥力,三是节气物候,四是作物习性。生土适宜种豆,黄豆、黑豆、杂豆。种几年豆,土地养肥熟了,再种其他作物。种豆不用肥料,豆根上有根瘤,作物的营养来自根瘤释放出来的氨氮。黍子也喜欢生地,种上几垄,黍子米做黏糕,秸秆做笤帚。
耩完谷子高粱,活儿没做完,还要踩垄。沿着垄沟,密密实实踩一遍,把土壤压实,把空气挤出来。土壤松散的地,耩子一放就踩垄,背着手,在垄子里踱步。土壤湿润,过一个晚上,湿气散了再踩。也有使墩轱辘的,两只小石碾子,中间连着一根木轴,绳子牵着墩轱辘,沿着垄槽压一遍,墩轱辘吱吱地响。
播种之后,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几乎是每天,父亲都到地里查看一次,沿着地垄,轻轻挖开一小片土,查看种子的疏密,是否发芽,芽情好不好。种庄稼最怕缺苗断垄,关系着产量,也关系着种地人的脸面。
新出的谷苗,像插了一地绿针,密密匝匝一垄青色。高粱长势蓬勃,谷苗还在踟蹰的时候,高粱已经满眼青葱了,微风一吹,沙沙地生长。地里的垄儿慢慢绿了,该喘口气了。有了几天清闲,父亲在山上开荒,也是晚上干,月亮星星都是他的灯盏。把石块掀开,把草皮揭开,露出草帽大的一块土。一个春天,总能开垦一分二分土地。
剜谷苗是一件费心费力的活,若干农活里,剜谷苗最考验人的耐力。两腿骑着垄沟,低姿蹲着,匍匐着,身体前倾,小锄游蛇似的,把多余的幼苗和莠草剜去。稀了不行,稠了不行,谷苗之间,保持着一寸的株距。面朝黄土背朝天,说的大概就是剜谷苗。
那种姿势真是熬人。
剜高粱就轻松多了,用大锄,姿势豪放,耪地似的,株距一尺左右。
有经验的人,剜苗的时候,顺便把地耪一遍,苦菜、曲曲芽、面条菜遍地都是。小夫子苗蔓生,长到一尺坐蕾开花,花不漂亮,半粉半白,状似牵牛花。杂草横生在沟垄里,必定是要除去的,这一遍活儿最是要紧。
剜谷苗活累,容不得偷懒,容不得半点懈怠,几十号人马一字儿排开,像一排竞赛的青蛙,从地头起步,人在田里缓缓移动。这是一场艰苦的耐力赛,距离很快拉开,父亲脚下生烟,剜得又快又好,到了地头,按一锅烟,不紧不慢地吸,等着后边的人赶上来。
比赛是很鼓舞人心的,没有金牌银牌,也没有奖励,好把式是在土地里磨出来的,得到大家的公认并不容易。父亲是耕地的好手,剜苗的好手,耩地的好手,养牛的好手,这几样行当都是队里的头牌。
剜苗很快告一段落了,还是忙,早剜的地里,苗子长高了,有了青葱的样子,谷苗的根没扎实,摇曳着,这时候最怕起风,最怕落一场急雨。锄第一遍谷尤为重要,松土呀,培苗呀,除草呀,都在这一遍活儿上。
我们家谷苗还没剜,一行浓绿。他没有时间呀。
只有晚上那么一点时间。不能再等了,白天没指望,月亮也没指望。吃过晚饭,父亲灌满灯油,换了灯芯,把灯罩擦得铮亮,我们父子下地剜苗子。多数农活是可以晚上干的,刨地,追肥,收割,打场,剜谷苗不行,没长夜眼呀,谷苗和莠草很难辨清,疏密也是难以掌握的。
到了地头,父亲点上灯笼,我们父子一人一条垄背,我举着灯笼,父亲手里的小锄上下翻飞,像骑着一匹小牲口,剜得那么快!他不担心莠草,谷种里的稗子早拣去了,也不担心杂草,春地刨得晚,等于提前灭了一遍草。
父亲的脸几乎贴着泥土,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苗垄,锄头灵巧准确地剜来剜去。我从父亲的腰上,抽出一根短短的枣木烟袋,按上一锅烟,他伸着嘴巴接过去,狠狠抽了两口,不一会烟灭了,烟袋在他的嘴里一直咬着,一直咬着。
夜,那么安静。鸟,宿窝了,狗,睡沉了。
天地间只有我们父子举火而作,全副身心和土地相依相伴,土地养育我们,我们养育土地。你给予土地一分,它还你十分馈赠。这世间,也只有土地充满着灵性和慈爱。
我睏得要命,灯笼那么沉,刚要打一个盹,父亲说,春生,别踩了苗子!我打了一个激灵,努力睁开眼睛,跟上父亲的步伐。东天开始露白,鸡啼一声连着一声,剜完最后一垄谷子,父亲直起身子,捶打着腰眼,吹灭灯笼,叹息一声,随即笑了。我倒在地上睡着了,像一堆软软的泥土,父亲脱下褂子盖在我身上,坐在一边吸烟。
他毫无倦怠,兴奋着,浑身松弛,像刚从澡堂里走出来一样。他的眼前,是一地葱茏的绿苗,还有他幼稚的儿子,一个正在成长起来的小农民,这些都是他生活的期望,也是他将来的收成。
立夏
太阳黄经走到了立夏。
绿,已经很深了。柳下有了浓阴。整架山,被画笔染了一遍。盘河的水,有了回声,哗哗哗。天空云卷云舒。一行新燕在麦田上空练习飞行。早开花的开始坐果,比如桃,杏,李子,花把儿上结了豆粒大的青果。核桃花很特别,一条绿色的花鞭,绿宝石似的,板栗也是一条花鞭,毛茸茸的,像老鼠尾巴。苹果开花迟,一支数朵,半白半粉。车厘子坐花晚,还在睡梦里。
这时候,鸟叫得不好听,哑嗓子。雏鸟出壳了,雌鸟忙着育雏,打扮就不精心,雄鸟没了求偶前的浪漫,嗓子不脆亮了。鹌鹑在土里打窝。鸽子在屋顶上不停地咕咕。屋后的榆树上,落了两只戴胜鸟,真是漂亮。戴胜鸟不停翘着尾巴,亮着翅膀,美丽的冠羽,在春风里摇摆,给谁看呢?
夏天真的来了吗?没有。我们是山区,夏天的脚步一路蹒跚,慢一个节拍。老蓝说,他那里的小麦已经蹿穗了,我们这边小麦刚拔节。老蓝说,他们已经穿单衣了,我们还是半单半棉。
天刚刚露明,母亲把我喊了起来。母亲说,春生,你爹下地了。父亲没走远,在院子里咳嗽、吸烟。父亲在等我。他极想让儿子睡个懒觉,又不得不让儿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在地里磨一年,我该上学了。我有一年时间,跟父亲专心地学习种地。我特别珍惜这段时光。
我们去看棉花。棉花刚拱芽,牙签似的身子,顶着两瓣新绿,再过几天就是四瓣,接下来六瓣,接下来绿垄,接下来一地绿波,过了芒种,棉花才定棵。父亲一垄一垄地看,一棵一棵地检查,看叶片,看根茎,怕虫咬了,怕鸟啄了,怕风吹折了。
盘河在耳边哗哗。父亲跟我讲棉花的种植,选种,催芽,下种,打边芯,灭棉铃虫,捉盲蝽蟓。不厌其烦。我们这边很少种棉花,他的经验,大抵是老蓝传授的。老蓝有一肚子农业经。他有时又特别看不起老蓝,老蓝劁猪,劁小牛,也劁鸡、劁狗,在他眼里,老蓝实在算不到“正经”庄稼人堆里。
小二家的大公鸡,在我家的房顶上刨食,刨了一个大洞。正巧,老蓝下来劁猪,老蓝手贱,不由分说,把大公鸡劁了。大公鸡不会打鸣了,混在母鸡群里,伸着脖子干呕,它心里必定有一个疑问,它是公鸡,还是母鸡呢?
这时候,母亲最忙,她养了一铺蚕,刚过二眠,蚕的食量很大,母亲采回一筐桑叶,切碎,撒在笸箩里,那些绿色的蚕虫儿,摇头摆尾,耳边一派沙沙声。母亲不许我和父亲进蚕房,怕父亲身上的烟味,怕我大声说话,乱碰乱戳。
看完了棉花,我帮父亲铡草料。去年备下的草不多了,铡几刀草,拌一簸箕豆饼,给耕牛补补身子。春耕之后,牛瘦了,肩胛骨露出来了。春草还没长高,青草只是一汪水,他坚持半牧半饲。父亲跟队长要草料,队长说,草长起来了,哪有粮食添补牲口!父亲就吵,他是个性格绵软的人,有时候,就倔,就犟死理。父亲说,牛也是劳力,下了套也是生产队里的“人”。他是唯一一个把牛称作“人”的人。
父亲端着笸箩,我挎着小筐,往牛棚里送草料。大牛散漫,或立或卧,不急于吃草。它太累了。小黄牛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我想问问小黄牛,它的卵还疼不疼。看见小黄牛,我对老蓝的恨意就起来了。
火炕停火了,地瓜苗进了“?苗”阶段。揭开草帘,满眼里都是绿,绿得那么挤,那么蓬勃。地瓜苗有三寸高,芸芸一片。父亲手指往火炕上一插,火炕该泼水了。我和父亲去挑水,井口幽深,我往前探了一眼,一张稚嫩青葱的脸对着我笑。父亲解开长长的井绳,把水桶锁住,井绳缓缓下到井里,一摇一摆,把水提上来。水真是清,喝一口,洗心洗肺,清冽异常。
这口井有几百年了,有人叫它汉井,有人说是唐井,井口石板上的勒槽两寸深,我们村从唐代开始纪年,从唐朝到现在,这口井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冬天下大雪,父亲扛着扫帚一路扫过来,怕村里人失脚落井,怕耽误大家做饭吃水。过年上供,父亲端一碗水饺放在井台上,焚香叩头。
栽完了地瓜,大田里的活儿做完了,该清闲几天了吧?下了一场雨,谷子地里的青草起来了,队里开始锄头遍地,谷子刚没过脚踝,风在谷地里嗖嗖地行走,谷苗纤瘦,弱弱的在风里荡漾。
锄第一遍谷,不能急,也不能快,这一遍地,一是铲草,一是扶苗,锄刃轻轻一划,把草灭了,带起来的土,顺劲儿把谷苗扶正压实,也只有有经验的庄稼人才做得到。锄地是很有讲究的,落一场雨,太阳一晒,土地开裂了,大锄推一遍。天旱了,农民说锄上有水,锄一遍地,三两天,旱象就解除了。
没到小满节气,我们家的棉花就四叶了,满眼青翠。老蓝到地里看了一眼,很满意。老蓝说,可以定棵了。父亲在棉田四周栽了几株黄烟,黄烟也是他自己育苗,也是四叶,比棉花茁壮多了。
房前的瓦罐里,父亲栽了几棵丝瓜,丝瓜甩秧了。我在角落里种了几棵牵牛花,牵牛花刚长叶儿,叶子浑圆,像两枚薄薄的铜钱。
小满
小麦是越冬作物,二百多天的生长期,对肥水、土壤、光照有很高的要求,期间时序转换,节气更迭,更难伺候。下来传经的专家说,一株小麦,从种到收,需要一公斤水。我对一公斤没有概念,四分地的小麦需要多少水呢?
我对小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尊重、敬畏、思慕,看见小麦,无限欢喜。山区适宜种麦的土地不多,产量也不高,除去公粮一项,还要留足麦种,生产队每年分百多斤,收成不好分几十斤,自留地种几分,收成极其有限。除了四时八节,祭祖,婚嫁,请工干活,很难吃到白馍或者饺子。从麦种到白面,这个周期的转换,真是不容易。
以前种“笨麦”,分蘖少,产量可想而知。我们家种“泰山一号”,父亲的理由是“泰山一号”抗倒伏、麦白。村里有种其他品种的,有一种秃头,没有芒子,小麦怎么会没有芒子呢?也有种大麦的,一小片,在河边孤立地生长。大麦麦芒很长,麦子熟了,麻雀站在麦芒上喳喳,它的嘴巴太短了,够不到金黄的麦粒。
进了立夏,小麦加快了生长速度,米蒿,羊蹄儿菜,苦菜和曲曲芽,错生在麦苗里,很难清除。羊蹄儿菜长高了,顶着麦黄开花,花瓣粉白,它的种子叫王不留行。米蒿的幼株像茵陈,四月开花,花白茫茫的,最不耐看,种子漆黑晶圆。
小麦白天晒足了阳光,晚上拔节。有月亮的晚上,我趴在地里倾耳细听,咔嚓,半天响一声,这时候没有虫声,小麦的拔节声清晰明亮。不用几天,抽穗了,柔软的麦穗,从穗壳里一打挺就出来了。早上,麦芒上挂着露珠,露珠上映着一大片麦。
小麦开花是不容易让人发现的,新抽出的麦穗,排列着整齐的花壳,花壳裂开嘴儿,花就开了,花粉在阳光里四散。小麦花很白很小,两个上午花就谢了,花谢了,麦粒开始入乳灌浆。花开无声,灌浆无声,一切象没有发生过。
这一阵子,二遍谷划过锄了,地瓜团棵了,高粱定株了,田里的大活基本过去了。地里基本是零碎的杂活。活儿不那么紧张了。
山整个地绿起来了,像故意绿给谁看的,有一块土必定有一块绿,干巴巴的青石板,着了雨水,环生着绿汪汪的苔藓。初夏的田野,水汪汪、绿嗡嗡的,是一年中最好看的,阳光饱满,绿风贻荡,满眼大块大块的浓绿,分不清哪是庄稼,哪是野草。盘河绿起来了,半人高的蒲子草,随风荡漾,河水变窄了,似乎不流动了。
这些日子,父亲在山上放牛,牛不好放,庄稼长起来了,一不留神,不是踩了庄稼,就是吃了坏草。有一种小灌木叫羊角叶,羊角叶叶子对生,散落在山坡上,牛吃了胀肚子。草棵里有乌头,枝头挂着玲珑的蓝花,花朵妖艳,一朵花毒翻一头牛。乌头的根茎叫附子,偏偏又有回阳转逆、散寒止疼的功效。
山上有牛圈,一圈大石简单地围了一个大圆,石墙半人高,垒成牛的宿营地。太阳落山前,我帮父亲把牛赶进圈,大牛卧在地上安静地回嚼,嘴巴上滴着绿汁。牛犊子在牛群里乱跑,一会儿钻到母亲腹下,不停地撞奶。
晚上,我和父亲宿在小石屋,往石碗里倒几滴蓖麻油,捻一根灯芯,灯光一点一点地亮了,小石屋顿时温暖起来。父亲坐在被窝里吸烟,我凑着灯火读书。这是我第一次野宿,心里竟然有了微微的激动。父亲的鼾声起来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坐在石板上闲看,天空那么低,星星像挂在眼皮上,嗖,一颗流星划着长长的尾焰,扎到山那边去了。
村庄、盘河、树木、庄稼,全在眼前消失了。头顶啁啾一声,一只飞鸟,从头顶上嗖地掠过去了。——嘎,凌空又一声,猫头鹰像一只箭簇,向远处射出去,头皮阵阵发紧,我赶紧钻进被窝睡了。朦胧中,父亲出去了几次,大约是去看牛。
父亲说山里有狼,我没见过狼,就不深信,队里确实给父亲配了一面铜锣,他一次也没用过,父亲说,铜锣一响,牛受了惊吓,吃草不好。铜锣在石屋墙上挂着,风从墙缝里吹进来,有时会听到铃铃的锣声。
在山上住了几天,队长让父亲下山,公社下来一宗氨水,需要到城里去运,队里没有拖拉机,只好用牛车。原本选几头腱子牛下山,这几天牛的胃口不好,有了拉稀的征象,父亲说,牛嘴里没滋味,吃草不好,回嚼不好,要膽牛。
第二天,父亲找了一口铁锅,把盐炒熟,放在笸箩里。膽牛是个力气活,队长派来几个青壮劳力,紧紧抱住牛脖子,父亲抓起一把火盐,掰开牛嘴巴,在牛舌上用力搓,手一直伸到牛后腔里。为什么膽牛呢?不怕齁着吗?牛犊子在一边闲看,神情怪怪的,嘴巴上挂着明亮的涎水,舌头卷着鼻孔,好像吃盐的是它自己。
膽完了牛,我们把牛赶到盘河里,牛们咕嘟咕嘟喝水,一会儿牛肚子涨起来了。盘河里的水草一派繁盛,翠鸟站在蒲子上,勾着头看河里的小鱼虾。一条条小鱼,在水里游动,一眨眼钻进苔藓不见了,苔藓像海绵,像流苏,顺着水流飘荡。小虾身体透亮,在水里一弹一弹,翠鸟嗖地一声扎下去,叼着一只小虾飞走了。
晚上有月亮,我和父亲去看麦,月光下的小麦,像一片翠绿的湖水,微风一吹,起了一层波浪。父亲捋起一束麦,捧在怀里,仔细地闻,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脸上酥痒,麦香淡淡的。很长时间没来看麦了,像是许久没见的孩子,父亲笑着,轻轻抚摸着麦穗。麦粒儿鼓起来了,再过两个节气割麦。
父亲掐开一粒麦,在嘴里嚼着、品着。他突然问我,春生,知道为啥叫小满吗?我茫然摇头,父亲说,小满就是半满。原来小满这个节气,是专对小麦说的。
那么,南方呢?小满节气,南方人有采青食青的习俗,但在北方,苦菜老了,婆婆丁老了,车前子也老了。
芒种
在北方,有芒的作物,大抵只有小麦。秋分种麦,次年芒种熟麦。有种春小麦的,也是芒种收麦。春小麦生长期短,产量低,麦粒青色,面不白,不筋道。作物有自己的伦理,有自己的生长周期,慌乱不得,心急不得。顺应天时,务求地利,精耕细作,勤勉不惰,才是种地的良方。
南方种晚秧水稻,芒种正是插秧之时。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把芒种分为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真是有意思,原本节气是指导农务的,却拿动物的征候来分野。鹏鸟也叫伯劳鸟,反舌鸟其实就是黑雀儿。伯劳常站在牛背上瞭望,草尖上伏着一只绿色蚱蜢,嗖地一声,伯劳鸟叼着蚱蜢,穿云而去。黑雀是沙嗓子,声音一点也不嘹亮,像含了一嘴沙。这季节,四野清明,万鸟齐唱,黑雀儿没学工尺谱,歌喉难听,识趣地不唱了。
螳螂落霜之后才产卵,在暖阳下,或小枝,或墙角,母螳螂不动了,它的尾部吐出糊状物,把卵排在上面,一层一层叠压,糊状物干了,结成一个干硬的卵囊,保暖,防止鸟类啄食。芒种来了,螳螂孵化成虫,幼小的身躯,从卵囊里爬出来,浑身透亮,伏在草叶上吐唾沫,手指一撩,它的钳,它的嘴巴,奋力地自卫。
母亲养的蚕上蔟了,父亲把小西屋腾了半间,用麦草绑成码子,立在地上。刚入眠只有一笸箩蚕,笸箩盛不下了,只好分铺睡,后来是两笸箩,再后来是三笸箩。蚕虫儿长足了身量,变懒了,不吃桑叶了。母亲把笸箩端到西屋里,三天之后,码子上结满了蚕茧,白花花的一片。
村里有来收茧花的,价格好像比往年高了两成,母亲不卖,自己煮茧,自己缫丝。那几天,饭桌上加了一道鲜味,油炸蚕蛹。蚕蛹金黄酥脆,满口油脂。我嚼着蚕蛹,心里突然生出暴殄天物的罪过。明年春天,蛹变成蛾,蛾子落仔,转世成虫。为什么要吃蚕蛹呢,明年不养蚕了吗?
母亲缫好了丝,晾在竹竿上。第二天,街上来了货郎担,拨浪鼓咚咚敲,母亲慌忙端了鸡蛋,换回洋红洋绿各色颜料,开水兑开,加明矾固色,竹竿上白色的蚕丝,漂染成一道七彩的虹。这是蚕的最终使命吗?还不是,蚕丝绣到鞋面上,绣到枕头上,幻化成蝴蝶、金鱼、芍药,或者荷花。
父亲在盘河边开垦了一块菜地,菜地很小,有一扁担长。过了立夏,栽了几架芸豆。每次去河边饮牛,我有一个任务,浇灌我们的小菜地。水在上游,把水堵住,水坝蓄满了,开一条蜿蜒的渠,水清凌凌的,涓涓流到菜地里。芸豆爬架了,丫杈上有了点点的红,芸豆花藏在叶子里不敢见人,又小心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地角上,两棵凤仙花长势茁壮,花开得层层叠叠。凤仙花比芸豆出土早,父亲想把它拔掉,我拦住了。凤仙花又叫指甲桃儿,女孩子掐了花,加明矾捣碎,涂在指甲上,衍生出很多美丽。
女孩子最有美的权利,春天戴假领子,看似穿了几件衣裳,其实,就一件单褂,娉娉婷婷,在春风里抖擞。大人们常拿“美丽冻人”揶揄女孩子,有时候想,做一个孩子真是不容易,美也不行,不美也不行。
凤仙花是很好的药材,长骨啦,利水啦,治疗女人不育啦。谁知道呢。
村口多了一只窝棚,窝棚很小,像一只干巴巴的螺壳。嗒嗒地来了一驾马车,卸下一排蜂箱,马车又嗒嗒地走了,就有了这口窝棚,还有放蜂的夫妻俩。女的戴着一顶防蜂帽,男的个头矮,瘦巴巴的,女的说话,舌根儿软,话像从舌尖上挑出来的,听不清说什么,男的基本不说话,起初,我以为他是哑巴,不是,只是话少而已。
十几口蜂箱一字儿摆开,拉开蜂门,像开了闸的春水一样,蜜蜂蜂拥出来,耳边一阵嗡嗡嘤嘤,蜜蜂四散而去。蜜蜂去哪儿呢?西山,南屏山。我们村西边的山叫西山,南边的叫南屏山,西山劈陡,我们的牛群一般去西山,西山近,草好。南屏山坡缓,过了盘河,一路向南,山上庄稼多,牛的活动空间小,我们很少去南山。
最先,南屏山的槐花开了,开得漫山遍野。到了傍晚,我们坐在小饭桌前纳凉,小南风把槐花香徐徐送过来,那香气是一缕缕过来的,中间有一个很小的间歇,深深吸一口,第一口清凉如蜜,第二口浓香似乳。
这期间,我们的碗里、胃里全是槐花,笸箩里晒的也是槐花。槐花似开未开,带着它的软枝,在清水里淘净,放在蒸屉上,撒一层玉米面,白的花,绿的梗,黄的铺垫,淋上几滴豆油,捏一撮清盐、葱花、姜末调味,大火一蒸,喷香喷香的。筷子一夹,还是完好的一枝花,只是扑了金粉,只是多了贪婪的念想。
从园子里剪一刀韭菜,葱花、花椒粉、猪油一拌,就是一盆现成的饺子馅。晚上母亲包饺子。白面稀罕,我和父亲吃白面饺子,母亲吃杂面的。杂面面脆,母亲有的是办法,一半烫面一半生面,和在一起,面柔软了,筋道了。饺子出锅,深深咬一口,豆香、槐花香、韭菜香,层次出来了,真让人垂涎。
冬天,也吃槐花馅饺子。把晒干的槐花,泡在大盆里,槐花瞬间活回来了,白的花,褐色的萼,黄色的花药,楚楚可怜,花香沉淀了一夏一秋,味道反倒比鲜槐花丰富。每当这时候,我特别怀念槐花,怀念它的美,它馥郁的香气。我常常想,那对南方夫妻生活的怎么样了呢,明年还会来吗?
庄稼人胃口粗糙,吃草根、吃茎叶、吃果实、吃糠皮,什么也可以吃。早春吃梨花,梨花做小豆腐,一碗花瓣,一碗醇香。梨花谢了吃柳花,柳花未开叫柳葚子,柳葚子像蚕豆粒儿,不涩口,凉拌最好。柳花谢了吃杨花,杨花也叫杨树芒子,像一条大个的毛毛虫,做窝头,做菜团,也很美味。仲春吃榆钱,晚春吃槐花,过了麦季,没花可吃,也不太失望,山上有的是野味。
有一种杨树,叫北京杨,它的叶片碎小,刚成叶的时候,采一大筐,开水一焯,泡几天去涩味,做窝头,烙饼子,一点也不比地瓜叶差。我没吃过槐叶,父亲吃过,他说苦。困难的时候吃榆叶,榆叶吃光了,吃榆树皮,榆树皮碾粉,掺在杂面里擀面条,太黏滑了,一边吃一边往厕所里跑。有人吃羊角叶,起先胀肚子,后来,脸上长恶疮,落下一脸麻子,再后来没娶上媳妇。
庄稼人是食草动物的一个分支,食物链在基层。
早上,我从窝棚跟前走,放蜂的夫妻,蹲在蜂箱跟前吃饭,清蒸车前子。
放蜂人看见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西山的槐花开了吗?
夏至
谷苗茁壮起来了,风从南屏山吹过来,顺着谷垄嗖嗖地飞行,谷子高粱一派浓绿,各种豆类毛茸茸的,进了八月才成熟,早着呢,因此,它不急于生长。花生顶着夏至开花,花谢了扎把儿坐果,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落花生。
这一阵子雨水也好,太阳也好,花生赶进度似的,几天之间,地皮盖严了,白天一地黄花,到了傍晚,花生双手合十,打坐休眠,花也不精神了,好似进入了梦乡。豆科植物都有一个自己的生物钟,含羞草是,决明子也是。木本里比如合欢树,也是如此。
我们家旁边就有一棵合欢树。合欢树开花了,一簇一簇的马缨花,仿若一树红云。晚风习习,暮色四合,合欢树的羽状复叶闭拢起来,一朵朵伞状马缨花絮,格外醒目,甜糯的香气,更加浓郁迷人。
今年闰二月,节气往后赶,麦收整整晚了一个节气。到了夏至,小麦由绿转黄,田野里的色块斑斓起来了。棉花开花了,嫩白的,粉红的,软黄的,千姿百态。庄稼行里,棉花花是最美丽的花,花盏大,花心里一颗指顶大的花斑,平添了几分妖冶,比罂粟花耐看,花蕊也好看,修长、玲珑,沾着浓浓的脂粉。棉花是二度开花的植物,花谢了坐铃,棉铃爆开三瓣儿,盛开白蓬蓬的棉花,让人看了就觉得温暖。
芝麻蹿杆儿了,犹豫着,开始坐花。
女孩子喜欢掐芝麻花,掐了芝麻花,装在小罐子里,撒一层干桂花,泡一个夏天,早上洗头,撩几滴抹在头上,头发又黑又亮,辫子又粗又长,走过去,一阵香风。她们的美脱离了大众化,模样儿招摇,美哉美哉的,很招男孩子喜欢。
荆花花期正盛,山峦上到处是紫薇薇的荆花。这时候,枣树刚刚返绿,叶片碎小,和它高大挺拔的植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枣花花泡很小,深黄,挤在叶柄上,像一撮金黄的米粒。秋天收枣子,我会想,那么小的花,结如此大的枣子,真是奇怪。
放蜂的夫妻,开始揺荆花蜜。其它的花,早开过了。荆花蜜是最纯的蜜,放蜂女人这样说。我从蜂箱跟前走,放蜂的女人把我叫住,手指在蜜桶里一蘸,抹在我嘴上。她的话,带着南方的甜糯,她说,她家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儿子。你,上学了没?他问我,我慌乱地摇头。说话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
农谚说,夏至落镰。意思是到了夏至节气,小麦收打完了,入仓了,镰刀以及麦收的农事活动结束了。麦香隐隐而来,队里开始做麦收前的准备。滚场。修理碌碡,杈,木锨,扫帚,笼嘴,绊子。搓草绳,打苫。公社的人下来估产,一片地一片地乱看,预估今年公粮交纳多少,社员担心估高了,上边生怕估低了,公社干部特别用心,攥着皮尺,抱着算盘,煞有其事。
生产队里有一方很大的场院,场院一年两用,夏季打麦,秋季打谷、打高粱、打豆、捶芝麻。闲了一冬一春,场院荒芜了,开裂了。队里的人在场院里劳动,锄草,垫土,把场摊得平平展展,洒一遍水,上一遍麦瓤,碌碡一压,场院就实了,干一晌就能用了。
场院拾掇好了,开始割麦。麦不能全熟,麦芒儿炸起来就该收麦了,薄地早收,肥地晚收。这是古训,也是经验。收早了,麦青,面不白,不筋道,影响产量。收晚了,麦粒炸在地里,也影响产量。收庄稼有一个度,这个度在父亲手里攥着。
早上,队长约父亲一起去看麦,一片一片,连绵的黄。父亲站在地头,掐一只麦穗,在手里一捻,数一数麦粒,三十二颗,滚圆。队长看着父亲问,产量咋样?父亲说,七百斤没问题。父亲又说,该收麦了。
麦熟一晌。一场小火风,一个上午会把小麦催熟。
今年小麦没受屈,产量是定了的。麦吃八、十、三场雨,八月、十月、三月,这三个月的雨最是要紧。八月种麦,来一场细雨,把地灌透,种麦不怕地湿,种下去七天出芽,十天绿垄。十月下冻雨,十一月下大雪,雪水往下走,小麦根系发达,有“麦扎黄泉”一说,扎根越深越抗冻害。三月里,小麦进了拔节期,一边拔节,一边打苞上浆。这时候的雨,是保收的雨,收不收全在这一场雨上。
父亲还有一个任务,看天。早起铡草,喂夜草,看天方便,父亲懂一点气象。星星闪烁得厉害,父亲说,天上水气饱了,三两天必有一场雨,起了朝霞,三两天也有一场雨。水缸返潮,父亲说,大雨快过来了。起了晚照,父亲说,明天是个好天。
麦收匆忙过来了,尽管早有预备,庄稼人还是手忙脚乱,心魂不定,晚上也不清闲,白天是割麦,晚上是场间的工作,工作是繁忙凌乱的。天气好了,开场晒麦,天气不好,就该抢场了。一步抢慢了,麦垛淋了雨,是件要命的事。今年队里买了两盏汽灯,挂在高高的杆子上,天地间一派明亮。
除了养牛,父亲看场,码垛,摊场,打麦,过秤,入仓。麦收一开始,父亲把被窝搬到场院去了。场院有一口小屋,比猫耳大,打一个地铺,枕着麦香入梦,真是香甜。晚上父亲喂夜草,场里离不开人,我也搬到小屋去了。
队里割麦,几十头牛成了运麦的主力。春天劁了卵子的小牛,懵怔着在场里乱蹦,混在老母牛小母牛中间,给小黄牛戴上笼嘴、绊子,在场里拉碌碡,碌碡吱吱响,小黄牛一会转晕了,倒在一边吐白沫。我牵着小黄牛打场,我们一样年轻,像一对刚上学的小同学。我想问问小黄牛,你的卵好了吗。
夜里,我被外边的声音吵惊醒了,几十驾大车往场里送麦,队长呼喝着,人声杂乱。社员们忙着抢收。父亲说,这叫打夜战。几十亩地,一夜之间赶出来,后天准有一场雨。麦收期间,庄稼人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早上醒来,父亲塞给我一根油条,他夜里省下来的,真香。
收麦之前,我和父亲偷空去了一趟我们家的麦田,父亲在麦垄里,一棵一棵地看,麦穗大的,籽粒多的,被他选出来,扎成一束一束,晒在屋檐上,麦种要单独收打,预备秋天的麦种。麦种不能在场院压,怕混了种子,怕碾碎了,父亲在笸箩里搓,打完种子,收在大葫芦里,一葫芦,两葫芦,挂在房檐上。房檐上落麻雀,站在白葫芦上喳喳喳,它们无论如何是吃不到种子的。
我们家的小麦,是母亲一个人收的,院子里有场,有碌碡,只是母亲不会使风,粮食打成堆,等着父亲扬场。吃了晚饭,我到场里看场,父亲终于有了一点时间,试好了风向,抡开膀子,一会就扬好了。
下来新麦,端午节母亲包了一顿水饺,祭天祭祖,真是繁琐。为什么不祭屈原呢?屈原吃粽子,我们很少包粽子,黍子倒是有,没有糖精呀,没有粽叶呀。屈原一定很委屈,委屈了就下雨。收麦下一场雨,庄稼人心里就发紧。
麦收匆匆结束了,又一阵农忙赶过来了,种夏玉米,种夏豆。夏种收了尾巴,地里没活了,猛丁想起来,该种荞麦了。荞麦不占地,不施肥,山坡上随便刨一片,不耩不耧,漫天丢一把种子,不几天就出来了,叶子尖尖的,一派油绿。
真是忙。
小暑
进了暑期,农事活动进入了慢节拍。谷子高粱拔节抽穗了,春玉米蹿红缨了,豆子开花了,棉花坐铃儿了。心上有活儿,手上就有活儿,若得几天清闲,他就不叫农民。
忙完了地里的活,该喘口气了,赶个闲集,花二分钱听一段鼓书,走个亲戚,说说庄稼的事,自在两天总是可以的吧,偏偏老天见不得人闲,公社见不得人闲,派下来横七竖八几根干部,要求队里积肥,土杂肥,绿肥。
这就是庄稼人的不好,老天给一个脸色,风雨就起来了,公社给一个脸色,一堆活儿跟上来了,村里干部看完了上面的脸色,接着就给庄稼人一个脸色,庄稼再给一个脸色,心里就紧张起来了,就拧紧了。咱农民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横竖不是。
队里要求每家拆一盘土炕,把上面的嘴巴堵住。没有土炕耪墙皮,把墙皮耪下来,入伏喂庄稼。去年刚换了炕面,母亲说,换换吧,新炕面凉快。哪有那么容易呀,脱土坯是一件难事,天气不好,土坯哪是一两天就干了的。
晚上,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天,判断哪天有雨。漫天星星,天河里白茫茫的,不知是云气还是水气。母亲问,有雨没?父亲举目看天,他有了一个判断,父亲说,不像有雨,水气远着呢。我一直不知父亲是如何判断天气的。他摸了一把咸菜缸,再一次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又说,三两天没有雨。
在雨季里找几天干爽的天气不容易。
母亲就不深信,点了油灯,挑亮灯芯,端在院子里看,油灯滋滋地响,灯花像米泡,母亲看了半天说,是没有雨,雨还远着呢。我盯着灯花看,没有两样啊,母亲的话,我听了个懵懵懂懂。朝卜铜钱,夜卜灯花,庄稼人遇到难事,总要问天卜卦,为自己课一个吉祥。母亲又说,请工吧,你一个人干不完。父亲说,不请了,春生放牛去,我自己干。
天气闷热,院子里点了一根艾绳,艾绳的香气,缕缕地起来了。我凑着灯火看书,母亲在灯下纳鞋底,父亲也凑过来,借着麻亮的灯火搓麻绳。我们三口,头碰着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那一盏摇曳的灯火,把心里照得亮堂堂的。
院子里进来一只灯笼,是队长。队长问,有雨不?他也计划脱土坯。父亲说,三五天没雨,第六天上有一场大雨。队长又问,有风不?这期间,庄稼长起来了,最怕一场疾风。父亲又看天看云气,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月色清亮。父亲说,最近几天没风。队长说,怕起大风,没风也不好,庄稼正授粉呢。
角落里蟋蟀震股,清脆明亮,把星空一下子抬高了,身上点点清凉起来。——拆拆——洗洗,——拆拆——洗洗,仿佛在说,天气暖了,棉衣棉被该拆洗了。到了秋寒,蟋蟀的叫声变了,——抻(读jin)抻,——盖盖,——抻抻,——盖盖。不由想起《七月》上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七月》又说,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真是美。
我把牛群赶进山里,面对一山汪洋的绿草,牛群变得挑剔起来,它不好好吃草,挑着舌尖,东一口西一口,憨态可玩。我坐在山上闲看,从树叶的缝隙里,看见父亲在房后空地上脱土坯。
父亲赤着上身,弓着腰,把一团黄泥,铲进坯模里,抹平,起模,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土坯,整齐地排列着。他站起来捶打腰眼,又俯下身去,似乎听得见父亲背上滋滋作响。我盼着快点成长起来,种地、铡草、脱土坯,让父亲坐在树下纳凉。
太阳太大了,热浪扑面,虫也不叫了,鸟在草丛里亮翅膀,偶尔一两声蝉鸣,使得这茫荡无边的原野,更加空旷寂寥。一群蜻蜓飞过来,落在草尖上,落在荆棵上,落在尖尖的小牛角上,蜻蜓的大脑袋看着我,不停地摇动长长的尾巴平衡身体。
托盘子熟了吗?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疑问。
前几天,我在草棵里发现了一片覆盆子,覆盆子泛白了。翻着白叶子的覆盆子蔓子上长着白刺,叶缘上也竖着一行尖刺,刺一下,半边身子麻疼。我小心地拨开荒草,呀!眼睛一下子亮了,浓密的叶子下边,一蓬蓬鲜红的浆果,玛瑙似的,揪一颗果子放进嘴里,酸甜爽口,那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我采了满满一怀,放在草筐里,盖上青草,怕管不住嘴巴,尽量不去想它。车厘子刚圆果,过了大暑才成熟,伴生在覆盆子蔓子里,活得小心翼翼,怕牛踩了,怕人摘了,怕鸟啄了,它就不敢喘气。车厘子三月里开花,四月里坐妞,五月里挂果,六月里天热,车厘子嘟着小嘴,在草棵里歇凉。
太阳落山前,起了一片彤云,整个山红了,庄稼半红半绿,牛群也变成红色的了。父亲说,这叫落照。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可见父亲的判断没有错,明天八成是个响晴。牛群啃了绿草,喝水也不好,在盘河里乱跑,小黄牛跑进蒲子里打滚,把一片蒲子压倒了。前几天,下了一场急雨,我们家的小菜地过了水,芸豆淹死了。盘河的水流声宏大起来了,哗哗哗。
父亲收了工,坐在院子里吸烟,两腿上的黄泥还没来得及洗,他太累了。父亲问,牛群吃草好不好,喝水好不好?我说不好。父亲说,牛群吃草不好,明天八成是个好天气,要是有雨,牛一定吃得饱饱的。牲口是有灵性的,它的感知比人更准确。
我把覆盆子送给父亲母亲,让他们尝个新鲜。母亲接过来,把最鲜亮的果子,一大穗供在神龛上,一大穗供给灶王爷。神龛上供奉着财神老爷赵公明的画像,好像有几年了,纸角泛黄,眼睛也不那么明亮了。
吃了晚饭,我陪父亲去盘河洗澡,母亲在身后大声说,还没入伏呢,别往深水里去,别在水里呆久了。父亲没回话,他太疲惫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三天后,父亲盘了两大间土炕,睡在上面,满屋里弥漫着清凉的土香。
大暑
大雨来临之前,必定是有闪电的,——唰,一道蓝色的电光,奔着山头切下来了,——咣!巨大的雷声,在山顶跌碎了,地动山摇,草稍簌簌,一道道雨帘,伴着风声,向这边过来了。来不及躲避,浇了一个兜头盖脸。父亲不着急,呼喝着,把牛群圈在一起。牛背上立即起了一阵簌簌的雨泡。
村庄看不见了,盘河看不见了,我的眼前,一下子没了远方。白茫茫的雨雾,把天地遮了个严严实实。父亲裹着雨声进了石屋,他不放心牛群,披着蓑衣坐在石屋门口,看天,看雨,看牛,漫不经心捻一根烟,舌头一舔叼在嘴上,洋火受潮了,怎么也划不着,他把洋火夹在腋窝里,一会,再划,火光映着父亲的脸。
雨阵里的牛群,不吃草了,不回嚼了,傲立在苍茫之中,像一尊尊黄色、黑色、花色的雕像。雨势太大了,山崖上的瀑布,白练似的披挂下来,隆隆作响。父亲担心庄稼,不时站到雨地里,近处的谷子,在雨鞭地抽打下,坚韧地挺立着,高粱像佩着宝剑的武士,在急雨里傲岸。
到了午后,雨停了,云缕贴着山脊,嗖嗖地向南飞行。天空变高了,父亲大声说,云脚起来了,回云了!仿佛是对自己说的,像是盼了许久似的。这两天,雨声太稠了,三五天一场雨,庄稼可受不了。南屏山隐隐露出来了,最先看到的,是树,一片黛色,山体也显露出来了,一道一道白光,说明那是淙淙作响的瀑布。
山水牛像一片云阵,噌噌地飞,一条子抽下去,逮住,穿在黄草上。山水牛的学名叫大牙土天牛,长着一双长长的触角,触角一节一节的,像一副结实的天线,它有一对很大的牙齿,咬一口疼半天。山水牛的生命周期很短,多数只有半天,从土里拱出来,急切地交配产卵,然后壮烈地死去。山水牛也是一道美味,我一定不吃山水牛,它不咬庄稼,它没有犯过错呀。
下罢了雨,草稍结满了水气,牛吃了沾水的草会拉稀,我和父亲赶牛下山,路边的地瓜被雨水冲出来了,父亲培上几锨土,谷子倒了,两手捧起来,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脸色开朗了起来。路上碰到人,父亲说,这场雨,嘿,没伤到庄稼,今年的收成算是保住了。有人问,还有大雨吗?父亲说,刚进大暑,几场大雨不稀罕。
今天入伏,入伏喝凉面。母亲擀了两轴儿面条,一轴白面的,一轴杂面的,从井里打一罐凉水,面条出了锅,放在凉水里拔。一碗面条,浇上一勺浇头,吃得满脸油汗。有地方把浇头叫臊子,从字面上看,臊子有腥有荤,我们这里的浇头不沾腥荤,青湛湛、脆生生、绿汪汪,爽口,弹牙,别有一番风味。
母亲做浇头,摊一两只鸡蛋,切成菱形块,黄瓜对切成片,屋后的椿芽发了第二春,也是鲜嫩的,味道虽不及春天美,也是极鲜香的,椿芽焯一遍水,切碎,捣一头大蒜,撒一星芝麻盐,一搅一拌,浇头就做好了。
庄稼人是最会吃的,追着节令吃。元宵节上灯,吃饺子,南方吃汤圆,北方人不知汤圆为何。清明采青,吃鸡蛋,鸡蛋稀罕,只有孩子才有这份福气。端午节插艾,也是饺子,槐花馅的。中元节祭祖,也是饺子。中秋节吃月饼,一人半个,坐在小凳上看月圆。九月九登高,豇豆、红枣、黍子米、花生豆做一锅粘糕,没有糖精不行,吃不出味儿来。糖精供销社有卖的,五分钱一份,草纸包着,一捏,沙沙地响。
月亮出来了,又大又亮,我坐在月下读诗。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首诗是宋代诗人范成大写的。唐宋诗人中,范成大是最怜惜庄稼人的,他的诗,我就特别喜欢。范成大兴许是一个很好的庄稼把式,我这样想。他小时候一定和我一样,一边用功读书,一边种地养家,他放过牛吗?他的父亲也是庄稼人吗?大抵不会,庄稼地里出不了秀才,父亲这样说。
立秋
宋时,立秋这天,皇家举行隆重的迎秋典礼,典礼结束,太监们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以避秋寒。太史官盯着日晷,目不转瞬,“立秋”时辰一到,一路跄踉,跪倒殿前叩首,高声奏道:“——秋来了!”桐叶应声落下,以寓报秋之意。一叶知秋的说法,大概始自宋代。
我对立秋的认识,不那么明确。节气是渐进的,大暑刚过,凉风始至,庄稼、树木着了秋风,叶子由绿转黄,晚生的作物,半青半黄,比如芝麻,它还顶着花朵。比如荞麦,还是一片花海,花伞下,绿汪汪的三道楞荞麦,刚“圆”起个儿来。
高粱晒白米,谷子上黄粒,棉花打最后一遍芯,地瓜再翻一次秧,划一遍锄,所有的作物,已经感知到秋天来临,白天晒一天阳光,晚上上浆成熟。赶节气的不只是庄稼,还有昆虫,在秋深之前,该产卵的产卵,该结茧的结茧,该成蛹的成蛹,秋天是肃杀的,陡地落一场寒霜,可没时间后悔。
入秋之后,河水也着了秋意,水流慢了,更加清澈明亮了。“秋水”静如处子,衣袂翩翩,明眸皓齿,特别耐看。古人把女孩子的眼睛比作“秋水”,真是非常贴切。秋天一天深似一天,水藻、鱼虾沉到水底,水中映着云、树、山和水鸟的倩影,偶尔一两片落叶,随风漂转,波痕粼粼,光影流连,更见“秋”和景明。
我帮父亲拾掇棉花,打边芯,抹“耳子”。耳子就是边叉,毛茸茸、肥嘟嘟的,像人的耳朵。这一时期,雨水绵绵,棉花接了地气,一个劲地疯长,不去边芯,不抹耳子,铃儿坐不住,即便不落铃,铃儿结得小,瘦巴巴的,成绒也不好。
俗话说,不种芝麻不养蚕,可见种芝麻、养蚕是何等的麻烦。蚕怕阴晴苗怕火,世间哪有如意的事。种棉也是极其繁琐的,一遍一遍的活儿,少一遍活儿,少走一个过程,棉花“闹”一个“洋气”,就够你受的。
立夏打顶芯,棉花没过膝盖,该打顶芯了,不打顶芯,一根杆儿上去,开花就少,坐铃儿就少,打掉顶芯,让它“憋”叉,叉也不是越多越好,像苹果、桃子,需要整枝打叉。南不留上,北不留下,东不留高,西不留低,阳面留几个,阴面留几个,都有定数。
过了夏至节气,棉花次第开花,盲蝽蟓上来了,盲蝽蟓模样不受看,俗名叫臭大姐。盲蝽蟓会变色,伏在枝干上,是褐色的,伏在叶片上,是绿色的,肉眼很难分辨,一遍一遍地拿,一遍一遍的有,真是害人精。
这两天老母牛吃草不好了,回嚼也不好,眼里汪着泪影,摸摸牛耳,牛耳不热,看看牛鼻,牛鼻又干又涩,父亲吓着了。捎信催老蓝,老蓝下来了。老蓝说,牛老了,杀了吧。老蓝手里操着生杀大权,一纸证明,报到公社,公社批了,跟着秋后斩。父亲说,老蓝,别跟队里说,快舔秋膘了,让它多吃几口草。
老蓝去看棉花,父亲管理得法,棉花又旺又壮,老蓝赞叹不已。老蓝说,我们新进了一个品种,不打顶芯,不抹耳子,由着它长。父亲觉得新奇,不信老蓝的话,问老蓝,产量咋样?老蓝说,咱们头一年种,铃儿坐了不少。
老蓝嘴巴贱,把老母牛病重的事,跟队长说了。队长说杀牛,父亲红了眼睛,跟队长吵了一通,晚上,把老母牛牵过来,拴在院子里的小枣树上。队里的人,盼着杀老牛,庄稼人爱惜牛,半年不见腥荤,就想杀牛解解馋,就赌气不跟父亲说话。我盼着快一点收谷子,打完了谷场,牛们该进山添秋膘了。
今年我们家种了半亩地谷子,分散在山坡上,好几个地块呢。山区就是这样,依着山势沟坎,地是层层叠叠的,庄稼也是层层叠叠,我们叫梯田,不梯田也没办法,你得保水保肥呀。几个地块,种了几个品种,一样儿黄谷,黄谷穗子大,但是谷穗松散,一样儿白谷,白谷穗子小,攥在手里,结结实实地硌手,还有一种叫黍谷,黍谷跟黄谷白谷没两样,它是黏性的,像粳米糯米的差别。
黍谷跟黍子一样,是做粘糕的主料,农村有了喜事,没有十个八个的菜炒,一碗粘糕就打发了。比如盖房,上梁日是必做粘糕的,孩子满月也做粘糕,一家送一碗,过生日也做粘糕,老少同乐,圆圆满满。父亲种黍谷,原本预备秋后修房,没种高粱,缺了高粱箔,怎么修房子呢,父亲把他的修房计划推到了明年。
谷子齐刷刷的,来了一阵山风,我似乎闻到了秋天特有的香味。天空无限高远,云朵儿在南屏山堆起一座高山。我站在谷地里,比谷子高出一个脑袋。父亲捋起一把谷穗,笑微微的,谷子刚“半睁眼”,一半粒青,一半粒黄。
父亲说,春生,做人要像谷子一样,诚实的低着头,不结粮食的才仰着脑袋呢。
处暑
进了处暑,仿佛从热浪里突然走出来,身子一下子清爽了。处者,止也。暑期好像没有尾巴,咔吧一声,直截了当地结束了。秋凉将至,从西北方吹过来的风,温和中带着肃杀之气,早晚之间,风针透过薄衣,皮肤微微地刺疼。
窗下的蟋蟀,叫声依旧脆亮,只是多了一丝忧郁,不那么饱满了。碧空天华璀璨,星星不停地闪烁,一颗亮,一颗迷茫。——嗻——嗻——嗻嗻,蟋蟀的叫声,似断还续,每一声叫,像是拉长的疼,让人陡起怜惜。这期间,很少听见蝉的叫声了,偶尔,在树杈间,——吱地一声,撒一泡蝉尿,远去了。噤若寒蝉的由来,大概就是这一声殉道的悲鸣。
东南风一点一点地弱了,风从西北吹过来,“三伏”渐次远去,“秋燥”迟疑着,还是来了。东南风熟麦,西北风熟谷,几乎一夜之间,漫山的谷子熟了。谷子九分熟开镰,这时候,谷子怕风,怕雨,一场秋风,谷穗相撞,碰落不少粮食,一场绵延的秋雨,谷子晒不出来,三天绿芽,五天冒烟,真是件要命的事!
大秋是一年之本,秋天收不好,就是“歉年”。不用队里动员,男女老少全上阵了,一人一把镰刀,一人一条扁担,天不落明,几百人上山收谷子,刷刷刷,秋风扫落叶,嗬,那阵势!收完一片谷子,就地扎堆码垛,谷地里一个一个谷垛,站在清秋里,格外显眼。向晚收工,一人一担,挑回来入场。西天起了晚照,挑谷的人群,扁担摇曳,一路蹒跚,走在红彤彤的霞光里,像一幅剪影画。
到了傍晚,万籁静寂,村里的灯火亮了。萤火虫像一盏盏小灯笼,轻盈地流转,孩子们围着谷垛跑来跑去,笑声像雨珠,蹦蹦跳跳,四处滚落。一只萤火虫停在我的指尖上,照见我指顶清晰的纹路,它的腹下亮着一排绿色的荧光,突然想起车胤囊萤的故事,我是不是也要做一只囊萤的袋子呢。
萤火虫果真是腐草变的吗?进了秋天,萤火虫才孵化,它是追着秋天来的,又是追着秋天走的,轻盈的一盏灯,从秋天的一头,飘到秋天的另一头,它的“天年”太短了。萤火虫的一生,仿佛一粒灯火,照亮前程,也照亮归期,婉转,明亮,含蓄。然后,青灯黄卷,佛来佛去,尘归尘,土归土。
南屏山有一道水洼,干涸了许多年,今年雨水大,水洼注满了水,清凌凌的,像一条翠绿的柳叶。我在水洼里发现了小鱼,小鱼浑身透亮,鱼肠和鱼脊线也看得清清楚楚。小鱼哪儿来的呢?草生蚂蚱,蚂蚱变鱼,蝴蝶来自虫茧,生命的循环,有时也要变一个姿势。
我坐在高高的谷垛上,天空像一道蓝色的天鹅绒,斑斓的星群,在微茫的秋风里,不停眨眼睛。我在天空分辨牛郎星、织女星和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像一把银勺子,斗柄在南,天下皆夏,斗柄在西,天下皆秋。斗转星移,四季轮回,天地永恒,时光永不停歇,孔子由此说,逝者如斯夫。
谷子的香气,高粱的香气,在秋场里缭绕。
一棵谷子的修行,庄严、圣洁,从草根到谷穗,从谷地到秋场,从春天到高秋,一路芬芳,这浓烈悠远的香气,也许只有我,只有庄稼人才闻得到。我围着谷垛,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清。我为生产队骄傲。这几十垛谷子,只有一小半吃到庄稼人嘴里,另一半是堂而皇之的皇粮。在农村,也许只有这饱满的谷粒,才有机会登大雅之堂。
今儿天气晴好,晨风迷茫,东天上起了一道霞,悠忽之间又不见了。父亲把老母牛拴在秋场跟前小枣树上。枣树上的枣子,一半背青,一半肚黄。老母牛不吃草,慌乱地看一眼谷垛,又低下头去。往年这时候,它是打场的主力,今年,它眼里含羞,气息短了。
我帮父亲摊场晒谷,满满一场谷穗,晒一遍,挑一遍,不胜其烦。天空白云朵朵,阳光麦芒似的,“秋老虎”还要盘桓一个时期,过白露,过秋分,到了寒露节气,天气才真实地凉下来。
午后,谷穗干透了,父亲给牛戴上笼嘴,套上绊子,一头牛拉一只碌碡,吱吱在场院里转圈儿。我牵着缰绳,摇晃着鞭子,学着父亲呼喝几声,督促着牲口,牛们看着我,并不恐惧,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春天劁了卵子的小黄牛,早已成长为一头健壮的腱子牛,我怀念和小黄牛在一起的时光。
傍晚,起了最后一遍谷瓤,打了一个大大的谷堆,谷堆像一座小山,这是第一场谷,父亲禁不住地兴奋,捧起一把谷粒,吹一口,谷糠扑了他一头一脸,看着金黄的谷子,他哈哈笑着,仿佛,掌心里不是谷粒,而是一撮沉甸甸的金沙。
从清明到处暑,播种,剜苗,划锄,拔草,喂肥,多少活儿呀。春天担心断垄,夏天担心水涝,秋天担心风灾,今年春播,落了几片雪花,真怕赶上倒春寒,好歹雪止天晴,父亲说,倒春寒是一把杀人的刀子。进了初伏,几天没下雨,父亲又说,伏旱如刀割。种地像赌博,一年四季,心一直悬着,一直悬着。
我们在等一场风。父亲蹲在场角吸烟,等着秋风昂扬入场,队长也蹲着,盼望着风声依期而来。庄稼人盼雨,又怕雨,盼风,又怕风,真是矛盾。星星出齐了,月亮起来了,晴空下,一行鸽子嗖嗖地飞过去。
等到夜深,风来了,谷草沙沙飞响。父亲兴奋起来,烟袋往腰里一别,端着簸箕,试一试风向,一膀子抡出去,划出一条弧线,像一道白雨,谷粒潇潇地落下,谷糠纷飞,把月光遮住了。
扬场是庄稼人的看家本领,不会扬场的人,好比腰里少了一根肋骨,让人看不起。场里的活儿,扬谷最难,谷粒儿轻,谷糠杂糅期间,风大了不行,风小了也不行,手上没有真功夫,一定扬不干净。
扬场功夫在腿上,在胳膊上,在腰上,姿势不对,顺不起劲儿来,腰杆上没力气,扬出去是一条绳子。父亲是有名的扬家,嗖,一簸箕出去,谷子一粒跟着一粒,谷粒是谷粒,谷糠是谷糠,“天河”里清清楚楚。
我站在一边,忙乱地给父亲上锨,漫天谷糠飞扬,像一场突然而来的浩然大雪。木锨越来越沉重,眼睛睁不开了,我再也坚持不住,一头倒在谷堆上,呼呼睡过去,睡梦里,我听见父亲哈哈的笑声。
白露
豆子落叶了,豆荚泛黄了,可是,秋场占满了,它们要等,豆田里噼啪响起来,豆子该入场了。往年种“七月半”,今年改了章程,“一串荚”早收半个节气,“八月炸”进了八月的门槛,才安心熟豆。秋场有清晰的秩序,谷子、高粱、杂豆、大豆、芝麻、荞麦,排成一个整齐的序列,等待收打入仓。
今年的秋场,比往年松散,手里的活儿不那么紧凑。芝麻还有几朵顶花,下边的荚爆开了,含着一嘴巴芝麻粒儿,好像急于吐出来。荞麦晚作晚熟,也要等。绿豆、豇豆不算主要作物,种在地角堰边,不怎么管理,即便收豆,也不特别珍惜。
在庄稼人眼里,谷子高粱是真正的“文丞”、“武尉”,杂豆只配补个小缺,实在算不上“角儿”。绿豆、红豆、豇豆,各色杂豆,摊在秋场里晒,半天咔吧一声,响声发蔫,没有一点胆气。黄豆是“炸”,脾气暴躁,声音脆烈。杂豆不配用碌碡压,用杈“捶”,好像只有“捶”才解气,噼啪一阵棍棒乱打,翻一遍,再打,翻一遍,再打。
跟杂豆一块收的,还有“料豆”,料豆扁小,脐黑。“脐”就是料豆的芽胚。料豆是喂牲口的,出豆腐不行,浆水一点,豆花破碎,压不成豆腐,出油率低,榨油也不行。喂牛最好的,要数黑豆,牛吃了黑豆,毛色透亮。种黑豆需要肥美的地块,父亲说了几回,队长怎么也不同意。父亲是为牛好,他有建议权呀。
杂豆是庄稼人离不了的,杂豆好比是“菜”,生活寡淡了,一把杂豆,日子就亮了。庄稼人喜欢吃粥,也不是真喜欢,没法儿呀,吃粥省粮食呀。小米粥,玉米粥,地瓜粥,南瓜粥,喝清粥没滋味儿,抓一把杂豆煮粥,就有了“嚼头”,喝一口粥,嚼一粒豆,绵绵的甜香。做粘豆包,做粘糕少不了杂豆。
杂豆面擀面条,味儿也极浓郁。挖几勺杂豆,碾上一压,过几遍罗,杂面又细又香。一半杂豆面一半白面,和在一起,在面盆里醒半天,擀出来的面条,宽宽展展。葱花爆锅,下一碗清水面,面条又脆又筋道弹牙,点一滴香油,浇一勺儿醋,嗬,那味道!寒露前后,是吃杂面的日子,新鲜呀。杂豆“陈”一个冬天,味儿发闷。红小豆去湿气,补血行血,利水消肿。绿豆清热解毒,吃了毒物,中了暑气,一把绿豆就把“是非”解了。
生产队分谷子、分玉米、分高粱、分杂豆,也分柴草。进了白露,把粮囤打扫出来,往里装就是。几乎是每家,都有一两只粮囤,粮囤是庄稼人的“聚宝盆”,盛放着一年的生活和开支。粮囤也是泥坯垒的,有若干“格儿”,一边谷子,一边豆子,一边高粱。今年,我们家分了一囤谷子,一囤高粱,豆子还在站地里,杂豆还在场院呀。
比人家富贵的,我们家还有四分地的棉花。棉花刚收了一茬,晒在篾席上,院子里一片白。我帮母亲拾花,腰里系一条包袱,一手撩着包袱角儿,一手拾花,鸡啄米似的,手要灵巧,心无旁骛,一不留神,让棉花枝儿划一下,半天生疼。拾花的周期很长,过些天开一遍花,下了霜,还有得开,开半边嘴,叫“霜桃儿”。
西山上的草白了,说明草籽儿熟透了。地里活儿少了,场院里暂时不用牛,我和父亲赶牛进山添秋膘。添几天秋膘,攒足了力气,还有秋耕等着呢。父亲背着一卷铺盖,挑着一口小铁锅,一袋儿杂粮,一把镰刀,一把儿锄头。我牵着老母牛,走走停停,山上的景物,一点也不耐看,谷子割了,高粱砍了,槐叶一夜之间黄了,在秋风里飘。满满当当的山,一下子空了。也没有全空,还有地瓜呢,还有芝麻荞麦呢。只是眼里少了些什么,只是心里少了些什么。
牛群散落在山坡上啃草,秋草变得十分柔韧了,牛齿拽住一束草,舌头打一个卷儿,像伸出来一只小手,把草塞进嘴里。春天是“舔”,宽大的牛舌像一只黑板擦,舌头一舔,一片草没了。老母牛病的时间不短了,身子发懒,精神不济,舔一口草尖,喷出一个弱弱的鼻息。
牛在山上自由自在,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哪儿吃哪儿。父亲包了十几亩谷茬地,挥着大锄耪“茬子”,不知队里给不给工分,反正他闲不住,反正他乐意为生产队出力。这一阵子没落雨水,土壤板结了,土地坚硬,父亲干脆脱了小褂,奋力耪地,他是不惜力气的,一根根肋骨支棱起来,真让人心疼。
为什么要耪谷茬地呢,反正明年是要春耕的,这一遍活真是多余。父亲说,耪一遍,搓一遍,揉一遍,土壤松散了,土地休息一个冬天,“身子”就活泛了,像人,晚上总要睡觉的。
我在草场上逮蚂蚱,牛蚂蚱,稍蚂蚱,油胖子,过冬仙,螳螂。牛蚂蚱个头大,披着一身黄甲,母的壮得像一头小黄牛,一翅子飞几十米远,肚子里满满都是籽儿,雄的干瘦,在草稍上乱蹦,公蚂蚱伏在母蚂蚱上“配对儿”,青天白日,样子就不很好看。稍蚂蚱身子细长,从头到尾一直瘦下去。油胖子体短肉厚,基本靠“蹦”,蹦得又快又高,明明扑在掌心了,一松手,“嘭”地一声,又蹦远了。过冬仙寿长,过了立冬,还噌噌地飞。
西山没有蝈蝈,南屏山蝈蝈成群,脆亮的叫声连绵起伏,蝈蝈特别警醒,很难逮到。逮一只蝈蝈,三根蒲子草“别”一个蝈蝈笼子,挂在房檐上,蝈蝈白天叫声雄沉,晚上叫声尖脆。若是“伺候”好了,蝈蝈会叫一个冬天。大雪封门,被窝里的蝈蝈叫声,伴着我的读书声,一唱一和,仿佛生活在深秋里。
蝈蝈好养,掰一朵迟开的南瓜花,塞在笼子里,它一口一口地咬,样子很优雅,冬天喂白菜心,它抱着,偏着头,萌宠得很。雄蝈蝈翠绿,像帝王绿雕出来的,母蝈蝈浅褐色,翅上带有白色的斑点。母蝈蝈笨拙,它不叫,很容易逮到,跟蚂蚱一起放在油锅里烹,金黄酥脆,也是上等的美味。螳螂食肉,它的肉味酸、性寒,我也不喜欢。
晚上,我们在石屋门口点一堆篝火,在这浓黑的夜里,天空圣洁,群星乱眼,火焰噼啪作响,蚂蚱的香气,袅袅猎猎。偶尔一两声牛鸣,在山里回荡,天空高远永恒,大地辽阔深邃。
母亲,你看到我们了吗?
秋分
平分秋色,说的就是“秋分”节气。秋天以立秋始,以霜降终,秋分一夕,把秋天一分为二,天地之间一半绿,一半黄,收种得宜,天气一半温,一半寒,寒暑相当。秋分日太阳直射赤道,白天十二小时,黑夜十二小时。用庄稼人的说,秋分是“分均老爷”。
三春不及一秋忙。秋玉米、大豆、棉花、芝麻、荞麦该收了,秋收几乎没有层次,哪一样也要收割,哪一样也要入场收打,田里的活儿,场里的活儿,伸手就是活儿,弯腰就是活儿,活儿装得满满的,嘴里嚼着,手上干着,甭想睡个囫囵觉。忙完了地里场里,秋种跟着来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
崔寔在《四民月令》中说:“凡种大小麦得白露节可中薄田,秋分中中田,后十日中美田。”山上的地,浅薄的地,白露之后就可种麦,中等的地块,肥沃的地块,秋分种麦恰逢其时。
可是,今年的黄历不好看,老天爷的脸色也不好看,白露之后,没落一滴雨水,庄稼人的心,又拧紧了。耪完了谷茬,开始等雨,施完了底肥,还是等雨,耕完了秋田,雨水迟迟没有到来。
添了秋膘的牛,经过一场秋耕,又瘦下去了,父亲心疼不已,往牛圈跑得更勤了,一宿喂两遍夜草,铡草,拌料,饲喂,牛们将将息息,只是不抱怨,只是忍耐。吃了晚饭,卜完了灯花,母亲说,春生,快看看“灶王爷”上咋说的。其实,灶王爷就是一张毛边纸,纸上赵公元帅、福官、天官、招财童子的画像,富态可掬,色彩浓艳,像杨柳青年画。灶王爷是一家之主,万事是可以问的。
我伏在纸上乱看,灶王爷上刊着二十四节气、干支历、十二月建和农事图。母亲问,几牛耕田?我说七牛耕田。母亲问,几分草籽?我说六分草籽。母亲又问,几龙治水?我说五龙治水。母亲叹息了一声。我问,五龙治水不好吗?母亲说,龙王多了,你靠我挨,有几个是勤快的?
公社派下来几根干部,说是督战,说是人定胜天。队长跟父亲商量,卖两头耕牛,买抽水机。没抽水机,这一季麦没法种,这一次父亲没争吵,半天不说一句话,捧着脸蹲着,一直蹲着。母亲说,卖吧,明年春天下两头犊子补上。我跟父亲去了一趟牛棚,举着灯笼照了一遍,选中了小黄牛和花花。
我跟父亲一样,心有不舍。为什么卖最好的牛呢,父亲说,到了外人手里,好牛有人珍惜,养得仔细,赖牛不好好养,一场春耕就草包了。买牛的来了,父亲攥着缰绳,迟迟不交给人家,一遍一遍嘱咐,怎么添夜草,怎么使活儿,牛的脾气性格如何,买牛的生气了,大声说,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会喂牛!
队里的地,但凡够上水的,一律挑畦浸地,水落下去,晒两个中午,开始播麦。往年用五寸耩子,今年改用三寸,队长不敢吱声。公社的人说,合理密植,你们懂不懂?那时的公社干部,是懂庄稼的人,他们也是农民,农民收拾农民,知道农民的“三寸”在哪儿,可他们是干部呀,也官僚得很。
我们家的麦田,收了秋玉米,地一直“白”着,原本等一场细雨,可是雨不跟庄稼人一条心思,不等了吧,错过了农时,等于错过了明年收麦。收了秋玉米,玉米杆儿摊在地里晾着,把湿气“捂”住了,地没怎么干透。
中秋节过了,父亲计划种麦。晚上有月亮,晚风清凉,我们一家三口,借一天月光,借一夜秋凉,刨地种麦。把玉米杆儿抱出来,撒一遍底肥,一半草木灰,一半炕洞土。圈肥交给了队里,炕洞土烧麦种,父亲有的是办法,炕洞土加人粪尿闷一个夏天,炕洞土的燥气就跑没了。
晚上刨地有的是好处,秋燥多厉害呀,白天刨地,刨一片干一片,晚上呢,刨一片盖一片玉米杆儿,第二天太阳一晒,湿气上升,土壤依旧潮乎乎的。这一晚,我们一直刨,胳膊又酸又麻。星光暗淡了,东天上起了曙色,我和母亲往回走,父亲坐在地角吸烟,头顶上汗气蒸腾。母亲说,春生,赶明儿好好上学,千万别当庄稼人。
队里耩麦,父亲把耧门,扶耩子。种麦关键是一个深浅疏密,关键是匀,小麦分蘖,不像谷子,谷子剜苗,小麦稠了不抗倒伏,容易蹿苗,稀了不抗冻,影响产量是定了的。父亲手上有一把“尺子”,他耩的庄稼不稀不稠。比如耩豆,一步仨种,不是好把式,拿捏不住这个分寸。
耩地热闹得很,四个人一架活儿,说说笑笑。父亲扶耩子,一人驾辕,二人拉边套,耩子嘎达嘎达清脆响亮,声音“闷”了,说明“噎”耧了,庄稼人叫“不拉屎”。为什么不用牛拉套呢?父亲说,牛到处乱踩,踩实了地,麦子出不好,踩坏了垄背,怎么浇水呢。
耩地这些天,牛得了清闲,我一个人赶牛上山,补一补“秋膘”。我坐在山岗上看牛吃草,看盘河的蒲子,蒲子枯了,几茎芦苇,伶仃地站在水里。盘河的水小了,细细的,像一根蜿蜒的水草。山上一天比一天落寞,蚂蚱不飞了,麻雀进村了,青山“瘦”成了一座嶙峋的骨架。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挑水种麦,也是应急,也是没办法。队里有抽水机,我们只有一副肩膀。父亲挑垄沟,我和母亲担水,盘河的水变浅了,依旧清凌凌的,映着一天星。我舀一瓢水倒进桶里,生怕小鱼舀进去,生怕把星星舀进去。
父亲把水倒进沟垄里,滋滋地冒泡,地是真“渴”了,一担水浇半垄地,把盘河挑干了也未必把地浇透。去年耩麦,也是晚上播种,也是一地月光,母亲驾辕,我拉边套,半个晚上就种完了。今年换成“沟种”,虽然原始,也是种地的良方。父亲在麦种里掺了沙子,为什么要掺沙子呢,父亲说,这样撒种匀实,不稀不稠。春天种小白菜,秋天种小葱,也是如此。
父亲弓着腰,掺了沙子的麦种,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怕惊了麦种的睡梦似的,那么小心翼翼。种地如绣花,这种说法我也觉得夸张,庄稼是泼辣的,撒下种子就会有收成,未必循规蹈矩,其实不是,种地的人,心里有一个梦,庄稼也有一个梦,这两个梦重叠了,收成才圆满。
种完了麦,东天渐白,我们坐在地上歇息,看着启明星一点一点上升。父亲说,七宿麦子八宿谷,五天拱芽,七天就出齐了。
天上一行雁阵,——嘎——嘎——,嗖嗖地向南飞行。晨雾清寒,山上有鸟鸣声,高一声,低一声。
七天之后,我和父亲去看麦,果然,麦垄里插了一地绿针,整整齐齐,不稀不稠。麦芽上顶着一颗颗晶亮的露珠,仿佛镶了一地璀璨的钻石。父亲说,寒露到了。
寒露
种完了麦,豆子熟了。今年种麦耽误了不少时间,豆子熟得有一点“过”。农谚说,豆在场里熟。豆荚半黑半黄开镰收割,秋场里晒半天,豆荚噼啪乱响,啪地“炸”一声,豆荚爆开,滚圆的豆粒,从豆荚里滚出来,挑一遍场,收一遍豆,真是幸福。
割豆最好是早上,雾气迷蒙,豆棵上挂着露水,豆秸柔软,不扎手。上午不行,太阳高悬,气燥,一边收一边“炸”,地里落不少豆粒。天不露明,队长霍霍地吹哨子,一队人马扛着扁担上山,撅着屁股,刷刷一字儿往前。割完一大片豆,天亮了,社员们坐在豆捆上休息,头发稍上湿漉漉、亮晶晶的。
小学生放了秋假,跟社员一块收秋。队长说,春生,你当小队长,领着学生干活儿。我特别骄傲,指挥着小学生集合,分任务,讲要领。队长说,春生,好样的,秋后选干部,我投你一票。大伙儿哈哈笑。父亲为我高兴,我会种庄稼,学问比他们大。
我领着小学生们拾豆粒,一粒一粒地捡。一边弯腰拣豆,一边教学生念陶渊明《归田园居》:
种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
戴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
夕露沾我衣。
衣湿不足惜,
但使愿无违。
陶先生不做官,又不甘心做农人,像介先生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蔷稼之事萦怀操劳,在他们心里,做一个庄稼人既不牢靠,也不入流。陶先生确是一个会种地的人,种菊不当饭吃,念书也会饿肚子,于是,陶先生开垦了一块豆田,也是管理不得法,也是率真懒惰,草长高了,才记得拾掇地。但使愿无违,秋天,他收了多少豆子呢?
我们十指纤纤,把散落的豆粒儿,踩在泥土里豆粒儿,一一拣拾起来,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去,颗粒归仓。
芝麻迟迟没有入场,它似乎等不得,下边的荚,可是深黑了。
芝麻是有名的“小心眼”,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春上种芝麻,开一条浅沟,手指捻着种子轻轻地撒下去,父亲大声说,低一点,低一点,别摔了种子,摔了种子就不出苗了。真是娇气,既做了庄稼,就该把小姐性子收一收。种黄豆、种玉米、种花生是“丢”,啪地一声,丢进埯里,敷土,狠狠踩一脚。
芝麻一柱擎天,好似一身傲骨,好似气节凛然,其实,它是慢性子,儒雅得很,长一截儿,喘一口气,开一朵花,坐一只荚,“芝麻开花节节高”,名声出去了,格外矜持,就连成熟,也不像豆子那样趾高气昂。
墙头上最后两只南瓜,黑亮黑亮的,南瓜叶落尽了,南瓜花喂了蝈蝈,只有南瓜,落寞地生长,它有一个愿望,赶在霜降之前熟下来,把生命传递到下一年。可惜,不占天时,它坐胎晚了呀,秋风凛冽起来了呀,“但使愿无违”落空了。
南瓜是好东西,它是庄稼人的福星,从夏天吃到深秋,吃到立冬。瓜菜半年粮,这个“瓜”说的就是南瓜。四月里甩秧,四月半开花,四月尾结瓜。五月、六月、七月、八月,是南瓜的世界,地角是南瓜,山坡也是南瓜,锅里是南瓜,碗里也是南瓜。到了八月末,南瓜熟透了,红皮红壤,抓一把杂豆煮粥,特别香甜。
南瓜高产,一朵花顶着一朵花,一个瓜连着一个瓜,瓜瓞延绵。庄稼人最怕闰二月、三月、四月,“闹”春荒是很可怕的。囤子里的粮食空了,肠子空了,南瓜应时而来,我们顿顿吃南瓜,南瓜汤,南瓜饼子,南瓜粥,南瓜养胃、润肠、利便,更要紧的是它撑肚子。没有南瓜壮胆,庄稼人的日子好似没了着落。
南瓜饭里边,最解馋的是南瓜馅饺子,掰一个嫩南瓜,锼子擦一遍,揉出汁水,剁几颗大葱,放一点花椒粉,撩几滴豆油,包出来的饺子,胖胖的,像一只只元宝。南瓜馅饺子汁水丰满,味道也丰富,南瓜的清香,沥沥漉漉,在口里绵延。
寒露时节,半暖半寒,四野景色染了萎靡之气,却也有迷人之处,最后一茬花,赶在这一个节气,放出它的富贵和清香。比如,桂花开了,比如,菊花开了,鸡冠花开了,月季也有朵儿,在枝头上娇媚。我种的牵牛花,叶子落净了,一根杆儿一朵花,伶仃着,在秋风里淡然如菊。
赶牛上山,路边开满了野菊花,一蓬接一蓬,匍匐着、氤氲着一片淡淡的蓝色,花瓣朦胧着愁绪,秋天深了,冬天不远了。我是极喜欢蓝菊花的,喜欢它的翠,喜欢它的泼辣,喜欢它的清芬。蓝色的花朵,像一枚枚扣子,在秋天褴褛的衣服上斑斓。我一定绕道走,唯恐牛蹄把它踩烂了。牛也喜欢野菊花,嗅一嗅,舌头卷着鼻孔,把香味送进去。
农村粗纺的家织布,到了染匠手里,平添了色彩,染匠们悟透了庄稼人的心思,一律蓝底儿白花,整块布上,缀满碎碎的野菊花,做棉被棉褥,像睡在花丛里,女孩子做褂子,一身素雅,好看,又不招摇,又明媚。
山阴的崖上,开满了一丛丛黄色的野菊花,它的黄,那么深,又那么秾艳。它不像蓝色的野菊花,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在路边开着缕缕的情思。黄菊花一定在山阴里藏着,像住在青庵里的美人,蒲团黄卷,不让人看,却又顾盼着、期待着。好的花,是有心事的,不一定开给人看,它的身边,未必没有一双双热烈的眼睛呀。
每年这时候,我都采摘一大袋黄菊花,放在阴凉处半阴半晒,等菊花干透了,闷在茶罐里。过了小雪,天地一片白,火炉上的开水壶吱吱地响,读书读倦了,捏几瓣野菊花,开水一浇,野菊花复活了,一朵一朵在茶碗里婉转。医书上说,野菊花清热解毒,舒风凉肝,醒神破滞,我未必坚信,但野菊花特有的香气,撩拨着鼻孔,令人神魂安宁。
霜降之前,刨一株野菊花,埋在花盆里,放在床下,野菊花一直开到小雪,我把蝈蝈笼子挂在野菊花枝儿上,晚上,野菊花馥郁的香气在屋里缭绕,蝈蝈的叫声,在花丛里响个不停。窗外的蟋蟀又叫起来了,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入户,十月入我床下。我很想把蟋蟀请进来,时候不到,蟋蟀未必肯呢。
霜降
霜降在秋天的尾巴上,有秋的肃杀,有冬的凛冽。
西山的黄栌树,早几天就红了,霞光飞翔。山上的秋柿子,叶子“哗”地落了一地,盘曲延宕的果枝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天空洁净,白云翻卷,我站在柿子树下,仰视满树的柿子,很想爬上去,摘几只柿子解馋。
柿子是生产队的,这段时间秋忙,队里没时间呀,一任柿子挂在清秋里。灰喜鹊成群结队地来了,一边啄食,一边不停地喳喳。我终于被鼓舞、被诱惑了,摘几个柿子,回家放在窗台上。门边的红辣椒,墙头上高粱穗,笸箩里的红枣,苇席上的棉花,相映成趣,院子里越发安静,越发秋意缤纷。
霜降吃柿子。集上有卖柿子的,二分钱一个。
柿子吃法有多种,“漤”柿子最好,放在锅里温水浸泡,两天两夜出锅,柿子脆甜。做柿饼很麻烦,去皮,揉一遍,晒一遍,上了“霜”才好吃。“粠”柿子也极好,柿子在阴凉里发酵,过几天柿子粠透了,手指轻轻一戳,里边的汁水,颤颤地动,柿子皮薄如纸,插一根麦梃儿,深吸一口,满口蜜汁。
山上安静了下来,麻雀、灰喜鹊、黄雀、鹌鹑迁到村里去了,伯劳鸟、白头翁、黄鹂歌喉不嘹亮了,肥嘟嘟地站在树梢上看天,啁啾一声,鸟鸣带着阵阵寒意,像箭簇,在天空划出一道青线,吱地一声,不见了。
坐在山上看盘河,盘河水声小了,瘦瘦的,像一根芦苇,河水似乎不流动了,清湛湛的一线亮光,一只向南,朝宗而去,过了南屏山,不知流向哪里,山那边有大河吗?中午的阳光,在水面上跳动,银光闪烁不已。我们家的小菜地,还是一片丰腴的绿,在这辽阔的深秋里,格外醒目。
一夜北风,一宿清寒,早上结一层霜,草稍上挂满白茫茫的霜刃。低洼地里的地瓜,全染了浓霜,太阳一晒,地瓜叶黑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上说,“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霜降一到,该刨地瓜了。
在若干农作物中,我喜欢地瓜。地瓜自带佛性之光,什么也不苛求,什么也不计较。不管土地肥沃与贫瘠,乐天知命,毫无怨尤。立夏栽秧苗,一个埯,一瓢水,一棵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的就是地瓜。
过了立夏,风大雨少,天气阴晴不定,地瓜栽秧之后根本不用管,任它自生自灭。过几天地里一看,地瓜“团棵”了,再过几天,甩秧了,一个月以后,看不见地皮了,地里满绿了。地瓜有一颗向佛之心,天旱,它匍匐着等雨,在地里死受,潇潇一场夜雨,好像得了敕令,舒筋展叶,一宿长半尺蔓子。种麦树谷,活儿极其繁琐,一天一天地操心,种地瓜清闲多了,夏天翻两遍秧,划两遍锄。
地瓜的命格,不克不咎,八字温和,它是庄稼地里的居士,善念不更。如果让我选择做一棵庄稼,我愿做一棵地瓜。肥硕、宁静、坦荡,深埋地下,没千里襟怀,没国难家仇,不讨好谁,不拉拢谁,不取悦谁,不与人争空间,不与人争繁华,绝不喧哗,绝不招摇,栽下去就生长,刨出来就成熟。
花生的一生,是普通简约的,它是脱离了因果关系的作物,花在枝上,果在地下,谦谦有君子之态。剥开泥土,果实在土里安眠,静悄悄的,它的壳子里,长着一颗“仁心”,“仁心”慢慢膨大,穿上一层粉衣,外壳愈来愈硬,网状的纹路越来越清晰,叶子落了,花生成熟了。
不像谷子高粱,连绵成一片,也不像小麦,选育那么严格,管理那么精心,它不是大片的,在山坡上,在杂草中,像一块块裁剪得当的“补丁”。花生种得少,庄稼人吃豆油、猪油,或者基本不吃油,花生多半交公粮,给公社、管区有头面的人送礼。公社的人,脸上好看了,庄稼人的一颗“敬”心,很容易让公社的人忘乎所以。
生产队不分花生,过年一家一瓢炒花生,这个年就过丰富了。
捶完芝麻、荞麦,地里没作物了。按照时序,地瓜排在最后,它不进秋场,生产队除了备足明年的地瓜种,全部分下去。地瓜种在山上,西山,南屏山。西山近,刨一上午,社员披着棉袄回家吃饭,我和父亲在山上看牛、看地瓜。漫山地瓜,在秋阳里,晒着一地红彤彤的收成。
牛在山上散漫地吃草,整片山都是牛的了。我和父亲点一笼火,把地瓜埋进火堆里,地瓜的香气,在火堆里弥漫,偶尔一两颗晚熟的豆子,在地里抖擞,架在火上一燎,豆粒儿噼啪作响,嘎嘣嚼一颗,满口生香。烧刀螂,烧油胖子,一边摘翅,一边往嘴里塞,吃得满嘴草灰。
秋天是香甜的,我和父亲享受着“最后的晚餐”,地瓜下山,山上整个地空了。
太阳落山前,社员们把地瓜聚拢起来,打成一个大堆,小山似的,队长把父亲喊过去估堆,父亲背着手,绕着地瓜堆走两圈,他的心里立即有了一个数,父亲说,一万三千斤没问题。不知父亲是如何计算出来的,至今,我觉得父亲是一个谜。
人声纷纭,笑声、骂声、争吵声,给这落寞的深秋,平添了一抹亮色。月亮当头,长庚星在天空闪烁。抽一根烟,定一定神,队里开秤分地瓜,一家一堆,装篓装筐,一直分到月亮西移才结束。吵着、笑着、嘟囔着、抱怨着,社员们推着小车,挑着扁担,吱吱扭扭一路下山。山上霎时静了下来,月亮又大又圆。
我和父亲住在山上,乘着月光分拣地瓜,预备明天下“窨子”。我们村几乎每一家,都有一口地瓜窨子,三五米竖井,一两口平洞,选好的地瓜,在洞子里待一个冬天,窨子里暖暖的,湿湿的,地瓜身上冒着一层虚汗,土蛰子在井壁上跳来跳去。
入了冬天,庄稼人天天吃地瓜,掀开盖石,拿一筐,入锅一煮,软糯,甜绵,丝丝的香气,在口腔里久久不绝,放在炕洞火里一烧,味道又胜了几分。地瓜陪庄稼人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入学的孩子,早上从炕洞里摸出一个地瓜,温乎乎的,抱着上学。
我和父亲一边放牛,一边切地瓜,不用母亲操心。地瓜片晒在石头上,两天就干了,垛在石屋里,抽空捎下山去。晚上,我伴着荧荧的灯火读书,饿了,困了,嚼一块地瓜干,也很有味道。
外边,山风簌簌,摇荡一天星云,里边,父亲的呼噜声,又坦然,又自在。
母亲留了一筐地瓜,说是做粉皮,今年冬天有粉皮吃了。收完大秋,队里开了一家粉皮房,整日烟雾缭绕。父亲每天早晨去粉皮房挑粉渣,挑回来喂牲口。总之,今年的小牛有福气了,吃粉渣催奶,母牛的奶水像一泓清泉。
秋天来了,又走了,毅然决然,去留无意。
立冬
不惊不乍,立冬节气悄然来了,有了霜降的铺垫,“冷”得不那么陡峭,因此,并不觉得突然。立,建始也,冬天从立冬日开始,至大寒最末一日结束。冬,终也。交了冬令,天气始升,地气下降,雪润大地,万物收藏。
庄稼人还没有真正清闲下来,只是不紧张了,脚步不那么踉跄了。庄稼收打完了,还有拾秧,还有白菜萝卜,还有冬耕。冬天的活儿不繁杂,像一根直线,按规矩走就是。庄稼人只有雨天、雪天两日闲散,原本可以裹头大睡,物事两忘,手上没了活儿,越发不自在,雨下紧了,担心庄稼,雪下大了,担心封路,身子闲下来了,心里却闲不下来。
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天下怎么会有农民这样一份差事呢?
拾秧也是冬藏的一部分,把秋天遗落在地里的庄稼杆儿收回来,地瓜秧、花生秧、玉米桔、谷桔、豆秸,担挑进牛棚打垛,苫盖得严严实实。草垛高高大大,父亲很高兴,围着草垛转来转去,今年秋草好,牲口一冬一春的草料够吃了。
拾完秋草,开始冬耕。
有地方秋耕,秋耕有秋耕的好处,地里濡湿,好收拾,细细耕作一边,耙子耙一遍,宣腾腾的。相比秋耕,冬耕劳力劳心,地里封了冻,冻得还不那么深,翻起一地坷垃,牛进了闭藏时期,没力气拉犁,父亲不舍得使唤,不舍得骂,不舍得打,一任“牛脾气”作祟,活儿很不顺手。灰喜鹊叼着一嘴巴虫子,在土地上跳来跳去,有时会跳到牛背上。我跟在后边拾地瓜,一上午能拾一筐,下工的时候,父亲让我把地瓜交到队里去。
冬耕的好处,也是显见的,翻起来的湿土,冻一个冬天,土壤冻酥了,来年春天,春阳一晒,土地松软,利于耕作,直播也行。大白娥的蛹、蚯蚓、蛴螬、钱串子、蝼蛄,一概冻死了。前后十天,冬耕结束了,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偶尔,天空飘起雪花,一朵一朵,片片旋落,像梨花。
牛棚里暖煦煦的,我坐在秋草上读书。
我喜欢李涉的《牧童词》:“半陂草多牛散行,白犊时向芦中鸣。”写得真好,想必李涉小时也放过牛,李涉的牛,自由奔放,没有笼头,没有绊子,活得轻松自在。“勿言牛老行苦迟,我今八十耕犹力。”陆游分明是写他自己,做了那么大的官员,拿万千俸禄,一劳碌就矫情,一不得意就抱怨,一高兴就炫耀,我就不喜欢陆游。
《直方周易》上说,乾象天,天行健,故为马;坤象地,任重而顺,故为牛。牛是真正的君子,正直、善良、温顺,安于天命,任劳任怨,不敢想象,一旦没了牛,我们怎么生活呢?李白是“谪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他没读过书吗?“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纵使豪情万丈,纵使“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呀,你为什么要杀牛取乐呢。
后来读《水浒传》,对武松、鲁智深一干生猛好汉,心生厌恶,你打虎也罢,你杀人越货也罢,店堂里一坐,高声呼喝:“小二,来一坛酒,切五斤牛肉!”,好一派威风,好一个“英雄气”!为什么跟牛过不去呢?牛的好脾气,招来了刀灾,真真个冤枉。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可见这两个没文化的莽撞汉子,野性未泯,八字带煞,万万“诏安”不得。
傍晚时分,余晖在野,寒气迷蒙,牛群在盘河饮水,盘河结了薄薄的冰凌,阳光洒在冰面上,光影碎碎的。河里的蒲子草、莎草在风中摇曳。我们家的小菜地一地绿色,也不是纯绿,菜心一片玉白,摁一摁,菜心结实了。我和父亲一人一行,骑着垄子,嘴里噙着几根蒲子草,双手把白菜叶捧起来,蒲子草拦腰一系,原本蓬勃的白菜立即“规矩”了。也有不扎白菜的,菜心卷不实,收白菜的时候,落一地菜叶,真是可惜。
我们家种“小白”,地头种了几棵“天津绿”。“小白”的个头小,适合密植,卷心也好,口感甜绵。“天津绿”是老蓝给父亲的,老蓝说,“天津绿”好伺候,产量没说的。“天津绿”是个瘦高个,到了立冬,依旧翠绿如玉。
立秋前后大白菜。河道里冷得早,白菜萝卜早种半个节气,到了立秋,刚好四叶,正赶上“立秋十字棵”。一亩园十亩田,种菜是个工夫篓子,勤快了不行,简慢了也不行,要随着它的“性子”来。比如种芸豆,开花时节,喜懒,浇水勤了落花,结了豆荚,喜勤,需要大肥大水,地旱了落荚,一天一遍水,有“干花湿荚”的说法。
施肥,刨地,起垄,小锄剜一个小埯,捏几粒种子,大白菜看似大大咧咧,它的种子极小,小到近乎省略它的存在,种子放多了,出来一“窝”绿,不好间苗。父亲通常在种子里掺沙,种下去的是沙,出来的却是白菜。种完白菜,撒一圈麸皮,我怪怪地看着父亲,为什么要撒麸皮呢?父亲说,喂蚂蚁。
蚂蚁是坏东西,叼走了种子,白菜出不齐,白菜种子拱出了地皮,绿绿的一根杆儿,蚂蚁的两只大牙,像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白菜苗咬断了。一把麸皮,把蚂蚁的嘴巴“哄”住了,优哉游哉,蚂蚁叼着麸皮满地跑,白菜翠生生地长起来了。
六月,菜地里只是简单的一垄儿绿,绿得不真实,毛茸茸的,“遥看草色近却无”。
七月,白菜“团棵”了,心野了,满地里绿,肆意的,一片蓬勃。庄稼地里忙,几乎把它忘记了。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小白菜和大白菜不一个品种,小白菜春种,它是“补”春荒的,命苦是真的。
八月,白菜绿汪汪的,看不见地皮了,早晚之间,水车吱吱扭扭灌一遍水,顺着水流上一遍氨水,白菜沙沙地生长。忽然之间,叶子上了虫灾,“青虫”个头大,一身翠绿,伏在叶片上,找到一堆“虫屎”,就会捉到一只虫。
九月,叶片长足了身量,开始卷心。使劲儿卷啊卷,多么拧巴呀,是什么力量让它毫不犹豫地卷心呢。
十月,菜心卷实了。捆完白菜,等着就是,不用浇水,不用管理。
十月中,小雪节气到了,该铲白菜了。
小雪
《群芳谱》上说:“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这是作者给小雪的定语。《群芳谱》是一本介绍植物栽培的著作,作者王象晋,山东桓台人,自称悯农隐士,是明代农学、植物学家。
小雪是富有诗意的,将寒未寒,半阴半晴,初雪新至,天地之间,再无庄稼纷扰,河水闪烁,麦苗青葱,鸽哨声声,炊烟袅袅,也是冬日一景。这时候,人是淡定松懈的,牛也是松懈倦懒的,土地进入了休眠期,恢复了天、地、人的本来面貌,不垢不净,不怨不叹,淡泊从容。
对清闲的人来说,什么季节也是清闲的,对于繁忙的人来说,什么季节也是繁忙的。清人王士祯在小雪当日,捧炉写诗:“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新霜鬓上加。”王士祯是王象晋的嫡孙。王士祯没做过农民,不知道农民的苦楚,半生游历山水,半生读书做官,在大明湖畔结社咏柳,以“秋柳诗”名燥济南。
爷孙俩一在明、一在清,一作渭水,一作泾水,王象晋悯农怜农,王士祯的诗,缺少对农民的关怀,我也不甚喜欢。
队里分了几十棵白菜,加上我们小菜地里的一宗,今年可是丰收了一大把。白菜不好管理,冻了不好吃,热了,一层一层脱帮。分了白菜,父亲在房后挖菜窖,把白菜“窖”起来过冬。挖一个方坑,广一丈,阔六尺,木杆做檁,盖玉米桔、麦草、杂草,敷一层厚土,插几根高粱杆儿通气,菜窖就做好了。菜窖里暖暖的,湿湿的,有泥土香,有木草香,白菜睡在里面,不耽误生长。
父亲把白菜挤在一块,菜窖里满满当当,小有余闲,放白萝卜、红萝卜,山楂也可以“窨”在里边,过春节的时候,供一碟“红果”,红红火火,吉庆有余。窖里的白菜萝卜,并非取用两便,冬天吃地瓜,极少吃菜。冬至吃饺子,抱一棵白菜,泡一张粉皮,做饺子馅,取“百财”之意,也很隆重。
过了大寒,春节临近,集上菜蔬稀罕,父亲开“窖”把白菜取出来,晾干水分,去帮去叶,挑到集上去卖,一集一担,走六十里,一天一个来回,卖了白菜,买鱼买肉,储备春节之用。母亲把菜帮洗净,做一锅小豆腐,掰一张煎饼泡在碗里,撒一星辣椒末、芝麻盐,这顿饭就吃香甜了。
过了小雪,地里没活儿了,队里开始出圈肥,几十个社员,挑着圈肥进进出出,要是有女社员,插科打诨,活儿就热闹了。原本是队里的事,牛圈里事务少,无非铡草、拌料和饲喂,我们家的圈肥,父亲坚持自己出,不劳队里分心。今年春上,母亲喂了一口小母猪,母猪没见过“大场面”,又正值孕期,娇气的很,母猪受了惊吓,容易闹“洋气”,三五天不吃食,是常有的事。
父亲刚要开圈门,被母亲大声喝住了。圈门上我写的“立春”二字,宛然如昨。母亲舀了一瓢“翻花水”,绕着猪圈撒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词,念叨完了,找来一杆小秤,挂在圈门上。为什么要挂小秤呢,母亲也说不上缘由,习俗就是习俗,未必件件都有答案。“秤”是一种平衡器,大概还是“平安”的意思。一日安好,是全家之福,岁岁平安,需要日复一日的修行。
出完了圈肥,打成一个很大的“覆斗”,队长、会计、记工员一干人等,抻着皮尺量一遍,计算多少方,按方计工分。街道两侧堆满了圈肥,孩子们在猪粪上打闹,一点也不觉得臭。冬天的日子,过得很慢,学生们放学又早,满街上都是喧闹声。
老蓝蹬着一辆脚踏车,带着一大兜棉花,进了家门,老蓝的个子又小,棉花把老蓝埋在了里边。街上的孩子,很少见到自行车,一路追着过来。老蓝卸下棉花,提着一只油瓶,进屋喝茶。老蓝把油瓶交给母亲说,没跟你们商量,棉花籽儿没用,换了一瓶棉籽油。过年煎炸烹炒,正月十五“添”灯,都是用油的。母亲下了一把儿面条,老蓝吃了饭,傍晚骑车走了。
晚上,母亲让我早早躺下,把我的棉衣拆了,掏出“瓤子”,在灯下补衣,补完搓洗两遍,兑一包“洋蓝”漂染一遍,搭在炕稍滴水。今晚,我不能灯下读书,向着黑暗,默念书上的句子。到了半夜,迷糊之间,看见母亲在灯下做棉衣,絮一把棉花,叹息一声。不知母亲叹息什么,每当这时,我会觉得自己罪过深重,穿鞋子又费,穿衣又费,害得母亲日夜操劳。
第二天早上,母亲抖开棉衣,春生,快来试试行不行。我穿上母亲赶制出来的棉衣,又厚又暖,新的一样,母亲左右端详,眼角红丝一缕,母亲笑着端详,还以为长了呢,袖子还是短了,没想到春生长得这么快!
母亲兑了一盆温水,预备父亲剃胡须,但是母亲说,春生,快洗把儿脸,跟你爹集上看热闹去。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一路六十里,父亲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父亲挑着一担菜,脚下嗖嗖生风,走几里地,父亲问,春生,累了不?我摇头,父亲说,集上有大学问,学问没有多的。
原来集上这般热闹,粮食市、牛市、猪市、柴草市、菜蔬市,林林总总,铁匠铺、寿衣店、剃头铺,也有卖苇席的,也有卖泥人、卖风栗子的,那么多人,吵得沸反盈天。我们那边是小集,人影寥落,没供销社的人多。
进了菜蔬市,父亲找了一块空地,放下担儿。父亲说,春生,好生照看着白菜,哪儿也别去。父亲走了,我的心悬了起来,怕人问价,怕人偷怕人抢。一会,有人喊春生,父亲从人空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冲着我笑。
大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居易的诗好读易懂,跟生活很“贴”,切景切意,也豪迈,也旷达。写大雪的诗,没有赶上白居易超然的。窗外风声嗖嗖作响,我缩在被窝里,细细品读《夜雪》,忽又想起“瑞雪兆丰年”的话,像得了一支“上上签”,冷在身上,喜在心头。
大雪节气是我喜欢的,不操心牛,不操心庄稼,没杂务萦怀,一味读书就是,可惜太爷爷留下的书太少了。老蓝特别喜欢我,他跟母亲说过,他家里的小女和我很配,想讨母亲一个欢心,跟母亲做一对儿女亲家,母亲只是抿着嘴巴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老蓝经常给我捎书来,不知他从哪里淘换的。
天又阴起来了,雪花簌簌地落,有时打上窗来。午饭是地瓜窝头,一碟老咸菜,一碟韭菜花。父亲吃得很少,像不得不做的一个仪式,大概他是吃给母亲看的,一碗白开水,一只窝头,一片薄薄的咸菜。他把窝头掰碎,一粒一粒投进嘴里,像嚼花生米。没有像他那样爱惜粮食的。父亲一直认为,冬天不干活儿,吃午饭是极其浪费的。
母亲在侧房里纺线,至我记事起,她从未吃过午饭。这一个又长又冷的冬天,她一直在纺线,纺车吱妞吱妞响个不停。日子永无尽头,什么时候,她才闲下来呢?有时,我坐在母亲跟前读书,她摇着纺车,满脸醉微微的。母亲说,春生,炕上念去,别冻着了。半夜里,偶尔听见母亲的歌声,声音极小,绵绵的,旋律是干燥的,并不好听。母亲是多么寂寞,夜是多么惆怅!
父亲有时会过来帮忙,把棉花刮子一层层揭开,那么小心,怕凌乱了,怕揭不整齐,扯一片棉花,放一根光滑的梃子,拿起擀板在面板上一压一搓,一条条拇指粗的棉花筒儿,从父亲粗大的手下碾出来。棉花筒儿像糖酥棍,只是细一些,短一些。那么软,那么白,又那么娇弱。
父亲把棉花筒儿端给母亲,有时给母亲送一碗水,有时送半碗炒黄豆,算是对母亲的奖赏。他们的对话极其简短。
父亲问,纺多少了?
母亲说,二斤多了。
父亲说,歇着吧。
母亲说,再纺一会儿。
外面雪光暗了,侧房里冷得坐不住了,母亲停了纺车,坐在炕上纳鞋底。灯芯如豆。他们凑得那么紧,几乎头顶着头,连喘息声也是一致的,他们各自忙各自手里的生活,一刻也不能耽搁,顾不上看对方一眼。
天空放晴了,太阳暖暖的,房檐上的滴水像一根线。父亲挑着一对大筐,掂着铁锨,我们去铲雪。我们家的麦苗一寸多高,绿绿地呼吸着。太阳一晒,雪变实了,软塌塌的,雪光不那么尖锐了。几丛麦苗从雪地里挣扎出来,在风中抖擞,远处几个扛土枪的闲人,在麦地里“打围”,猛然“嘭”地一声,麦田里起了一绺黄烟,打围的人,提着一只野兔,哈哈地笑。假若兔子不啃麦苗,我愿和它做一个芳邻,可惜它的嘴巴太坏了。
父亲把路上的雪铲起来,一担一担挑到麦田里去,雪变少了,路面变宽了。雪化到麦田里,等于给麦苗灌了一遍水,灌了冻水的小麦,植株粗壮,不窜苗,抗倒伏。父亲挑着一担雪,一路蹒跚,扁担在他肩上跳跃,我一边听着扁担的咯吱声,一边替父亲担心。干嘛那么辛苦呢。
村里的人一起进入了冬闲,他们在火炕上舔着手指打牌,也有扎堆唱戏的,唱吕剧,唱梆子,琵琶锣鼓,弦子钹镲,咚呛咚呛,半边村子在鼓瑟声里震荡。生活苦闷,唱一唱,心里就敞亮了。父亲不参与他们的活动,默默地喂牛,纺绳,担雪养地。
有时,父亲说起太爷爷的事。太爷爷教私塾,出门教书穿长衫,脱下长衫就是正经庄稼人,晴耕雨读,地种得好,书也教得好。我没见过太爷爷,父亲说太爷爷死于战乱时期,四一年也可能是四二年。
在太爷爷的眼里,天下大事,大不过耕读二字去,可庄稼人有几个人读得起书呢。在父亲眼里,天下只有一件事重要,种地养家。父亲希望我读书,一边读书,一边侍弄庄稼,给庄稼人做个样子。父亲有时会说,识几个字就好了,不识字庄稼也种不好。我们村里也有识字的,只是不勤谨,种地潦草,收成不好。父亲会说,枉读了那么多书,庄稼种不好,还叫文化人吗。
这一年,父亲三十岁,笑哈哈的。他身体好,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年冬至前,他只身到博山炭窑担煤,一担煤一百六十斤,往返一百多里地。
其实,生活并不酸辛,苦难不值得大惊小怪,总有那么多欢喜的事,总有一线希望牵引着生活往前走。
冬至
冬至下大雪,世界一片白。父亲一脸欢喜,对母亲说,麦苗盖实了。
母亲不关心麦苗的事,找出一只白萝卜交给父亲说,挂到树上去,挂得高高的,别让鸟啄了。母亲得了一个偏方,下乡的游医说,冬至的冻萝卜治哮喘。那时,姥姥正害着严重的痨病,母亲每年冬至冻一两只萝卜,给姥姥做“参汤”。庄稼人薄命如草,未必一两只萝卜就“解”得了困厄。
后院里的雪,蓬松着,踩下去,一个圆圆的脚窝。
我们家的黑狗跟在我身后,深雪埋住了它的短腿,跑起来,像鸭子凫水,把平平展展的雪刨凌乱了。我大声呵斥它。父亲踩到短墙上,手臂伸得很长,极其费力地把萝卜挂到树杈上。树上的喜鹊受了惊吓,嗖地一声飞走了,振下一阵雪花,扑了父亲一脸。我望着树杈上的白萝卜,问父亲,什么时候摘下来呢?父亲说,立春。
房檐上站着一行麻雀,喳喳,喳喳,雪天长了,麻雀饿肚子了。麻雀歪着脑袋看我,我故意不看它,麻雀瞅准时机,噌地飞到磨盘上,一直钻到雪里去,翅膀上沾满了白雪。我可怜起这些小生灵来,偷偷抓了一把谷子,撒到雪地上,麻雀放松了警惕,一只,又一只,摇晃着玲珑的脑袋,跳跃到我的眼前来。
母亲扬着笤帚,呕哧了一声,麻雀像一小片云,轰地飞走了,依旧落在房檐上,依旧歪着小脑袋看我。那么可爱。母亲严厉地说,春生呀,别祸害粮食!母亲把我手心里的谷子抠出来,扔到谷囤里。不知麻雀怎么得罪了母亲,那么恨它。我心里替麻雀叫屈。
交了冬令,庄稼人开始了长长的冬闲,对于劳累惯了的父亲,闲下来是一个罪过,他那么不自在,整日锁着眉,搓着手,局促着,迷乱着,望着白茫茫的远山发愣。
吃过早饭,我帮父亲铡草喂牛。
牛栏被大雪盖住了,只有檐下一条弯曲的黑线,勾画出牛棚大致的轮廓。雪还在下,飘飘摇摇,像一万只白蛱蝶在天空嬉戏。我们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牛棚走,脚下嘎吱嘎吱响。
外面的雪光映进来,草棚里比往日更加宽敞明亮,也更加温暖。棚顶寄居的麻雀,叽叽喳喳,在草垛上跳来跳去,寻觅草籽和秋虫的干尸。草棚里温暖极了,每一根草都散发着热量,脱了厚厚的棉衣,我帮父亲铡草。
草垛一直顶到房梁上,干爽的草香在草棚里弥漫,仿佛秋天就在眼前。父亲拿起木杈,把干草挑下来,灰尘瀑布似的,漫流了一地。谷草里偶尔有一支两支干巴巴的谷穗,父亲小心地掐下来,轻轻放在棉袄上。我们父子喜出望外。在这一个冬天,总有几十斤小米的收成。
我生疏地往刀口续草,一边听父亲教导,春生,慢一点,快一点,长一点,短一点。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铡完了草,打一个草堆,往草堆上撒一点水,父亲挥开膀子刷刷地拌草料。麸皮、豆饼粉、食盐和干草搅拌在一起,香喷喷的。父亲抱着大笸箩,我挎着小篮子,往牛棚里送草料。
一股温热的尿骚气息扑面而来。牛棚里一只很大的柏木牛槽,被牛舌打磨得油滑光亮。父亲把草料倒进牛槽,搅一搅,拌一拌,卧在地上的牛,闻到了湿漉漉的草香,踊跃地挤过来,舌头一舔一卷,喝水似的,一大槽草料,很快吸进了牛肚子。
大牛吃饱了,扑噜一声,打一个嗝,卧下,幸福地回嚼,嘴角牵着透亮的涎水,像春蚕吐丝。牛犊子毛愣愣地寻找母亲,一忽儿钻到母亲胯下去了。我踩着满地的牛粪,在牛空里钻来钻去,我比牛犊子高一截儿。大牛或立或卧,岿然不动,看也不看我一眼。
腱子牛膘肥体壮,牛角像弯刀。母牛的肚腹松松垮垮,我疑心它正孕育着小牛。比如黄色牛,父亲叫它黄犍,黑色牛叫青犍,花色牛叫花犍,每一头牛,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喂牛的人,每一头牛都像自己的孩子,那么疼爱,那么喜欢。乳牛像毛躁的孩子,它调皮,叫声也不好听,两年之后才使活儿,不配有名字似的,小牛就没有名字。
牛的恒牙叫“切齿”,“咬牙切齿”怕是与牛大有关联。想想也是,牛那么劳累,使唤牛的人,又不懂得珍惜,“切齿”也是应该。父亲教我如何相牛,哪头牛几岁口,看一看牛角,摸一摸牙齿就知道了。比如,哪头牛是急脾气,哪头牛是慢性子,哪头牛挽力大,适合耕地,哪头牛脚力好,适合拉车。如数家珍。
父亲从角落里抱出一副缰绳,像一盘冻僵的蝮蛇。大绳破股了,绳头糟烂了,父亲看了一遍,好像并不着急,盘腿坐在干草上,顺手摸过一只纺锤,手指一捻,纺锤嗖嗖地旋转。纺完了麻,父亲脱了鞋,把四股麻绳勒到大脚趾上,粗大的手指绕老绕去,一条软软的麻花绳辫缠在腕子上。父亲把大绳揽在怀里,手指插进绳头,腕子上的麻花绳辫,很快盘到绳里去了,一勒一紧,大绳就修好了。
修完大绳、笼嘴和绊子,他开始检修农具,耩子的耧槽坏了,独轮车的边枨断了,木锨不好使了,碌碡阔子脱了榫,犁铧不能用了,这些他是修不了的,他不是木工呀,他没有工具呀。这可不是父亲该干的活儿,他只是喂牛的,只是一般的社员,但他非常爱生产队,从无抱怨,因为爱,他愿意干,愿意吃苦。有一次,他跟二叔打听入党的事,他是羞涩的,他认为自己还不够格,只是问一问而已。
傍晚,我们把牛群赶到河里饮水,雪光刺眼,牛群很不情愿,在院子里踢踏,嗅一嗅地上的雪,不停地耸着鼻子,牛鼻上的雪粉立即化了,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露。牛群排成一列长阵,不紧不慢往河道走。街上有人扫雪,扫出一溜青线,雪下得紧,很快把路封住了。还是一片白。
河道里一片净白,只有河心,流动着一道蜿蜒的墨线,丝丝的热气在河道上漂,水流声并不喧哗,但细碎好听。上游有一眼泉,汩汩地流淌,夏天湛凉入骨,冬天水温如汤。小牛踩上了浮冰,在白雪上屙下一坨牛粪,我奋力地追打小牛。父亲在河岸上吹口哨,牛群霎时安静了下来。
冬至吃饺子,一年不冻耳朵。农民想吃什么,总有一个由头,这个由头与天地神灵、与节气时令有关,便吃得心安,吃得满心欢喜。外边簌簌地飘雪,屋里热腾腾的,母亲让我一碗饺子端到磨盘上,磨盘上的雪,很快把碗埋住了,一缕热气袅袅升起来。
小寒
不知不觉进了腊月,年味一点一点近了。村里的戏班子,彻夜排戏,咿咿呀呀,锣鼓弦子没完没了,一直响到下半夜。农民吧,没别的,一年到头没点儿动静,没点儿亮火,日子过不敞亮。
原本没我的事,我又是不喜欢热闹的,戏班子的班头儿,塞给我一个差使,他们缺少个“递词”的。戏班子里的人,大多数没文化,脑子里长满了庄稼,庄稼以外的记不住。“递词”的不是角儿,却比角儿要紧。演戏的上了台,张着嘴巴等“词”,递一句唱一句,像提线木偶身上的线。
“递词”的人不能露面,在台角的水缸里蹲着,照着戏文念。原本不让人见,个子大了就露馅了。村里小学生不顶用,班子里的人说,春生有文化,春生念戏文呢。他们说的“戏文”是《西厢记》和《窦娥冤》。“戏本子”是老蓝淘来的,我看了个似懂非懂。
戏班子排的小戏,叫《王汉喜借年》,吕剧。吕剧是山东戏,唱腔婉转,朗朗上口,庄稼人特别喜欢,人人都能来两口,在农村很普及。弦子也好听,弦子叫坠琴。河南有“坠子戏”,类似鼓书,也很优美。
《王汉喜借年》故事简单,大年除夕,书生王汉喜到未来的岳父家借年,慌乱之中,躲进了未婚妻爱姐的闺房,爱姐问明来意,把年货和一封银子赠给了王汉喜。庄稼人见多了嫌贫爱富的人,爱姐却又是个惜贫怜才的,更“中”庄稼人的意。《王汉喜借年》很受农民的欢迎,成了过年的“招牌”菜,从年初一唱到十五,唱到二月二,唱到三月三,从东村唱到西村,公社“调演”唱到县里,县里发一张奖状,名声就大了。
自古过年是个“关口”,办不完的年货,置不完的嫁妆,庄稼人最怕过年,怕也过,不怕也过。我邻居小二一家,过年不吃饺子,抱着袄袖子看人家过年,看人家放鞭炮,比“王汉喜”还难,小二一家,没“爱姐”送温暖,心里没希望。
唱戏顶工分,大角儿十分,配角儿八分,坠胡锣鼓十分,钹镲八分,道具、化妆、闲杂人等五分。好多人不为工分,扮“爱姐”的张连梅很俊,眼睛会勾人,多半的人为张连梅而来,大家谁也不说破,谁的心里没个“张连梅”呢。拉坠胡的是外村里借的,人长得年轻精神,两撇小胡子,“过门儿”拉得特别漂亮,传说他跟张连梅“相好”。
父亲也算进道具一堆人里,拿五分工,他不进班子,他掌管茶水。父亲不愿干,牛棚里离不得人,铡草、拌料、喂夜草,有的是理由。他为什么躲呢,他不喜欢老蓝,因为老蓝占着“劁”,跟唱戏沾边的事,他也瞧不上,他习惯把老蓝和唱戏的归在“下九流”里。母亲说,春生也在班子里呢,你也瞧不上?父亲说,春生干的是先生的活儿。大概是担心我,父亲还是应了。
戏班子在学校排戏,出了牛棚一拐就是,父亲支了一口通天灶,一晚上一锅水,烧开了水,炒一簸箕花生,一边暖瓶,一边花生,挑到学校里。父亲一到,锣鼓弦子钹镲停了,嘻嘻哈哈抢花生,抢了花生自己不吃,给张连梅留着。
也有人讨好我,不知是不是怕我“使坏”。比如,张连梅张开嘴巴,我就不递词儿,害得她打哈欠。张连梅给我糖,给我花生、瓜子,我坚决不吃,张连梅拍拍我的头,一嘴巴苦笑,“这孩子!真犟!”散了场子,我陪父亲铡草,喂牲口,半夜了才回家,母亲还在小屋里纺线。
白天的活儿,一点也不轻松。进了小寒节,队里开始往地里送粪,牛粪松散,送到麦地里养地气,顺便压一压苗。圈肥在街上“糗”着,这些日子封了大冻,猪粪坚硬如铁,一镐刨下去,震得两臂酸麻,很有些“开山劈石”的味道。
几十架小车一字儿排开,在山道上蜿蜒,像一行雁阵。坡陡的地方使牛车,女社员拽着“牛梭头”,尖声尖气吆喝,牛不老实,鼻子往女社员的胸上乱撞,引得一片笑声。坡缓的地,两人一架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躬腰弯背,小车吱吱扭扭地欢唱。张连梅能干,腰身也好,青年人扔下饭碗就进粪场,大约是“抢”张连梅。
晚上还是排戏,这一次是“彩排”。张连梅换了彩妆,点了胭脂,模样儿越发俊俏,角儿锣鼓两眼发直,“递词”对不上他们的嘴巴,我就越发生气,故意“刁难”,让他们张着嘴巴等。我蹲在水缸里,像坐在冰窖里,嘴巴越来越不听使唤,张连梅从怀里掏出一只暖水袋,悄悄放在我手上。
锣鼓敲罢,弦子一响,张连梅一步一莲花,一步一娇媚,娉娉婷婷上场了,嗓子又亮又糯,我顿时起了一身热,不觉得冷了。
面对银灯泪悲啼,想起了我的丈夫王汉喜,想当年青梅竹马同长大,两家爱好成亲戚。自从俺公爹下世去,这二年穷了他姓王的,婆母在家把棉纺,俺丈夫大街一上要着吃。
看看,词儿多美!张连梅唱得自己哭了,拉坠胡的也哭了。大家伸着脖子看,我也进了剧情,把自己当成了“王汉喜”,恍惚之间,忘了给张连梅“递词”,张连梅捂着嘴巴,冲我小声咳嗽,我看一眼本子,不敢走神了。曾记得那一天大门外边见一面,羞得俺面红过耳把头低,你面带羞愧回家去,有志气搬家住在家庙里,到后来才知道你搬到家庙里,少柴无米怎过日子?那一日邻居大娘对我讲,她说是婆婆得病在那家庙里,我有心向前去把病探,怎奈俺没过门的媳妇怕羞耻。
我蹲在水缸里睡着了,散了戏,张连梅晃了我一把,点着我的额心,笑着说:“傻小子呀,做梦娶媳妇了吧。”那一晚,是张连梅把我抱回去的,真暖。
张连梅嫁给了那个拉坠胡的。多年之后,在集上遇见张连梅,张连梅和拉坠胡的在集上卖豆腐,还是那么泼辣。她瘦了,一脸褶子,一身补丁,不再俏媚了。她看见我了,老远笑着,想跟我说话,我躲开了。后来我想,她会说什么呢?猛丁想起鲁迅《故乡》上的话:“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愕然了。几年不见,她真真成了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
大寒
进了大寒,年味越发浓郁了起来。
腊月十八晚上,队里开了半宿会,研究分余粮款的事儿,我们家是余粮户,不担心欠队里的钱,人口多劳力少的,比如小二一家,这个年过不踏实。我和母亲等父亲回来,等一个好消息,今年分多少“余粮款”呢?
母亲早计划好了,给我添置一身新衣,给父亲买一顶帽子,买二百斤炭,周济小二家一斤猪肉,一盆白面,一挂鞭炮,一张红纸。她没为自己盘算,是去年做了一件褂子,没舍得穿,一直压在箱子里。父亲很晚才回来,兴冲冲的,一会又不高兴了。母亲问:咱家分了多少钱?父亲说,三十元。
十元买年货,十元置衣物,十元搁在枕头下“听风”。“听风”是预备突然的花项,比如谁家孩子结婚,比如谁家没了老的,婚庆的礼金六毛钱,奠仪两角钱。生了孩子随喜,也要两毛钱“押腰”。庄稼人来来回回的事儿多,六俗六礼的,不预备,行吗?母亲说,你咋那么贪心,三十元不少了。父亲说,钱是不少,队里没钱,说卖牛。
一说卖牛,父亲就急眼。过“冬至”节,老母牛死了,我们家分了一只牛头,老母牛睁着两大眼,定定地望着父亲。父亲撒了几滴泪,把牛头埋了。水饺出了锅,父亲把第一碗端给老母牛,母亲也不说什么,她也心疼老母牛,人死如灯灭,何况牛乎?但在父亲眼里,牛是至高无上的,老母牛的死,在他心里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好像钱不怎么宽绰,父亲卖了一担粮,一担干草。今年没种高粱,见人家卖秫秸,问了一遍价钱,父亲就觉得不该种棉花。过了霜降,拔了棉花桔,老蓝说,烧了可惜,棉花桔打绳好样的。父亲把棉花桔担到盘河里泡,交了冬令,捞出来剥皮,果然比苘麻结实,打了两条大绳,一条做了井绳,一条“赠”给了生产队。
腊月二十三赶年集,母亲找出两身半新的衣裳,一身是我的,一身是父亲的,父亲刮完胡须,换了衣裳。母亲把一把碎钱,装进父亲兜里,嘱咐说,当心贼爪子,年根底下急汉子多。父亲摇头不信,财不入急门,福不至偏门,不是劳心劳力得来的,花了是个罪过,心里自在不了。
晚上,母亲炒了几只小菜,一碟糖瓜,一碟红枣,一碟蜜食,供奉灶王爷。今儿新“请”了一张灶王爷,一新一旧,两个灶王爷面对面交差。母亲念叨说,升天的多说好话,下凡的看家护院。磕过了头,母亲心里不踏实,财神眼巴巴的看着,亏欠了老人家反倒不好,只好从灶王爷的碗里,给赵公元帅“匀”了一份。
二十四扫房子。父亲落早起来,把房子角角落落打扫了一遍,好似不圆满,母亲说,墙皮几年不刷了,不像过年,刷一遍墙皮,新鲜新鲜。母亲的话,好比降了一道旨,父亲出门挑回来一担“白矾土”,浸在水缸里,三间房刷了一遍,灶台也刷了,屋里果然亮堂了。母亲又说,工夫稀罕,窗纸也该换换了。
二十三赶小年集,“请”了一对儿门神,一对儿“招财进宝”,一对儿“福”字,买了几张白纸,几张红纸。白纸糊窗户,红纸写春联、写酉贴。酉是“道酉”的意思,“道”是行道之神。白居易的《醉歌》是写过年的,“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道酉”是用来祭祀诸神的福字、门神、年画,跟春联一道,催迎新年的到来。
门神老爷贴在大门上,“招财进宝”贴在神龛上,福字要倒着贴,“五谷丰登”贴在粮囤上,“磨白虎大吉大利”贴在磨头上,“六畜兴旺大吉大利”贴在圈门上,“出门见喜”贴在影壁墙上。家里家外,处处透着喜庆,处处透着妥帖吉庆。
父亲提早买了一盒儿墨,特意买了一管儿“狼毫”,他没明说,今年拜我“捉笔”是定了的。下大雪,我在雪地上写大字,偷偷练一练手,省得临时忙乱。二十四晚上,父亲塞给我一本“柳公权”,他听人家说“颜筋柳骨”,就觉得“柳公权”好。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二十五出豆腐。今年豆子好,虫口儿少,泡了一宿,刷了磨头磨盘,半夜里父亲母亲推磨,天刚放明,母亲把我喊起来,端给我一碗热乎乎的豆汁,母亲说,快喝了吧,一年喝一遭儿,凉了豆腥气。
二十六蒸年糕做豆包。今年的收成好,父亲破费了一把,称了一斤红糖,一斤白糖,两包糖精。杂豆、黍子、花生、红枣,合在大盆里泡半宿,泡胀了身子,在磨上推一遍,笼屉一蒸,切成若干方块,凉吃热吃两便。年糕最好是“油煎”,切成薄片,油锅里一煎,撒一层白糖,外焦里嫩,又黏又甜,比枣花糕、比蜜食更上口。
过年母亲一定是包糖角的,她包的糖角个小糖多,放芝麻,放枣泥,玲珑好看,一只只糖角,有的像菱角,有的像海星,家里来了客人,可以当点心呀。蒸完糖角蒸花糕,面剂子搓成长条,盘起来筷子一夹就是一朵花,花瓣上插红枣,花心里点上几粒红豆,蒸斑鸠,蒸金鱼,要模样有模样,要富贵有富贵,客人不舍得吃,“讨”回去显摆。
二十七杀年猪。杀猪是场大“戏”,比《王汉喜借年》还热闹,满街猪叫声,大人孩子揣着袄袖子,一看一天。杀猪必定请老蓝,老蓝成了香饽饽,老蓝的小布包,换成了杀猪刀、肉钩子、挺杆儿,老蓝穿着一双大黑靴子,披着黄大氅,威风凛然。一个队里一口猪,够老蓝忙的。
老蓝杀猪不捆不绑,看似笑眯眯的,眼里暗藏杀机,一口大猪大摇大摆过来了,老蓝蹲下,掰一块馍,往猪眼前一伸,嗖地一声,袖子里捅出一把刀子,片刻,猪放倒了,三下五除二,肥猪变成了一堆肉。老蓝叼着一根烟卷儿,烟卷上是血,嘴巴上也是血。
杀完年猪,老蓝到我们家去了一趟,扔下一副小肠,两只猪蹄,母亲怎么也不答应,老蓝说,给春生吃,吃了长学问。父亲追出去老远,把小肠猪蹄还给老蓝,怕老蓝想多了,送给老蓝一对儿花糕。见了老蓝杀猪,父亲母亲越发看不起老蓝。有时候我想,老蓝家的小闺女,长得好看吗?
除夕晚上,祭完了天地,拜完了祖宗,父亲去牛棚添草,街上爆竹乒乓作响。我陪着母亲在家守岁,过了子时,母亲跪在神龛前,换了一炷高香,叹息了一声说,唉,一年又过去了。母亲的话,不知是悲是喜。
作者:张玉山,山东莱芜人,山东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你有权保持沉默》、《皇天后土》,短篇小说集《人面桃花》等,年起,先后在《昆仑》、《海军文艺》《时代文学》《当代小说》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
手机:邮箱:
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