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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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28 20:13:00

这是当代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格非的短篇小说,《蒙娜丽莎的微笑》。

尽管是短篇,但毕竟也是小说,所以还是满长的……

不过,小编相信,如果你花时间把它读完的话,你一定不会后悔。

顺便插播一句广告:想搭讪格非男神吗?请先
  在我们班上,有一个名叫胡惟丏的奇人。他的年龄比我们大个四五岁,好谶讳之术,落拓不羁,一副名士派头。“丏”这个字不算冷僻,但老师在点名时常将它读成“丐”,从而引发哄堂大笑。因此,尽管这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我们很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由于早早白了头发,班上的女生都叫他白头翁。他听说后似乎也不以为意,用《列子》中“不斑白,不知道”一类的古训来自我解嘲。博识通人邓海云为了卖弄学识,叫他怀特海(whitehead),实际上不过是白头翁的英文翻译,并无多少新意。
  也有人叫他“蒙娜丽莎”的。开始我们都有些不明所指,可时间一长,就渐渐知道了这个绰号的奥妙所在。原来,胡惟丏不论何时,脸上总洋溢着一种既暧昧又神秘的笑容:雾非雾,花非花,似喜若嗔,似有若无。简单地来说,由于嘴型的特殊,他没法不笑,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我们的心里都有了这样一个疑问:要是胡惟丏真的笑起来,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惜,一直等到毕业离校,我们都难得一见。
  我们刚进大学的那会儿,七七、七八级的同学尚未离校。这些年龄比我们大上一倍的大哥、大嫂们,非常擅长于用傲慢和自负来打击我们脆弱的自信,他们常常主动造访我们的寝室,以长辈的口吻向我们传授他们的学习心得,不无戏谑地拨弄我们的脑袋,并亲热地称呼我们为“小赤佬”。从他们口中蹦出来的名词和术语,没有一个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什么普鲁塔克呀,什么澹台灭明呀,什么奥伏赫变呀,再有,就是什么“美是没有目的的,却是符合目的性的”等一类谁也听不懂的鬼话。到了晚上,这些名词和概念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鬼怪,伴着初秋的绵绵细雨让我们噩梦不断。他们大多插过队,当过知青。有人在省级文工团弹过琵琶,有人在云南思茅割过橡胶,有人在木兰围场的三北防护林种过树,有人在青海的果洛当过兽医,还有人据说是在殡仪馆当过焚尸工。他们当然不会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赤佬”放在眼里。可是他们对惟丏却另眼相看,十分敬慕,甚至多少还夹杂着一些谦卑,一度令我们大惑不解。
  到了周末,高年级的同学常常会举办一些小型的学术沙龙。由于那个年代特有的政治氛围,也由于举办者的矜持和傲慢,沙龙带有隐秘的性质,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参加。为了挤进这个学术圈子,我和邓海云合伙买了一条江荣牌香烟来贿赂主持人,才得以以一个端茶倒水的杂役名分混迹其间。可惟丏就不一样了。他通常总是在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到场,静静地在某个角落里坐一会儿,不到结束往往就会提前离去。我记得他总是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他来的时候有人会给他让座,走的时候讨论甚至会暂时中断。不过他总是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离开,几乎从不发表个人意见。即便主持人出于对他的尊重,临时打断了某位同学不得要领的长篇大论,请惟丏“发表高见”,他也总是连连摆手,不置一词。
  有一次,我记得他们是在讨论什么“双向同构”一类的问题,主持人恳请再三,与会者热烈鼓掌,惟丏这才红着脸站起身来,说了一通“胡话”。说来也奇怪,惟丏说出的每个字、每个句子,我都能听得懂,似乎无甚高明之处,可是把这些字词、这些句子连成一大段话,我立刻就不懂了,把脑子想穿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说话时,眼睛看着天花板,不时陷入停顿,有时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大家面面相觑,会场里鸦雀无声,似乎大多数人都没听懂。主持人当然是听懂了的,为了便于大家对惟丏提出的问题展开讨论,他用自己富有逻辑性的语言把惟丏刚才的发言又复述了一遍。
  他还没说完,惟丏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话是这么说,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么一来,主持人立刻面红耳赤,有些下不来台了。但他毕竟见多识广,善于变通,立刻又改了口,将刚才的那一番话又反过来说了一遍,希望以此来取悦对方。
  不料,胡惟丏再次站起身来,急道:“是这个意思,可话却不能那么说。”
  话音刚落,大家全都笑了,主持人也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宣布散会。从这件事情上,也能够看出胡惟丏对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的一面。从那以后,沙龙的时间、地点都改了,我们再也没有在周末的讨论会上见到过他。
  惟丏虽是上海人,据说他的家学源于绩溪胡氏,而母系一族则是赫赫有名的钱塘杭氏。其学问来历斑斑可考。惟丏幼受庭训,于章、黄之学多有所窥,英文、德文皆有根底,加之博闻强记、过目成诵的天资,他在我们年级显得卓尔不群,就不难理解了。曾有好事者登门拜访他,问他的祖上与同出绩溪的胡适有什么瓜葛,惟丏也是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做学问追及祖先出身,多少有点挟古人以自重的意思,为有学士之士所不取。可当时在我们系里,确已蔚然成了风气。海云自称是漳州邓氏,曹尚全自称是泉州曹氏,而黄光辉自然就是莆田黄氏了——三人合称,则是“闽中三杰”。至于什么上虞罗氏、扬州汪氏、湖州窦氏更是不一而足,难以记述。我那时少不更事,自忖出身寒微,本想攀附一下“丹徒刘氏”,后来一查家谱,才知道自己的祖上与写《老残游记》的刘铁云八竿子也打不着,只得悻悻作罢。
  惟丏开始还和我们一起上课,后来有些课他就不来了,最后就只剩下一门《训诂学》,可自从主讲这门课的唐教授不小心把“稼穑”读成“稼墙”之后,这门课他也不来了。老师们也不以为忤。不管他缺多少课,到了期末,只要他肯来参加考试,成绩一律全优。他几乎是十分自然的包揽了各类奖学金有限的名额。另外他每月还从《古文字诂林》编辑部领取九元的编辑补贴(在那个时代,九元钱几乎就是我们全部生活费的一半了)。那个年代还没什么人读研究生,不过据说汉语史专业的董教授和解教授为了争着让惟丏给自己当助手,最后闹得反目成仇,形同路人。此事听上去有些夸张,毕竟不知真假。
  七七、七八级的同学离校后,我们发现校园里突然空寂了许多。我们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七九、八○级的学长们终于熬出了头,可他们对于讲座、报告会、学术沙龙一类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倒是比较热衷于“黑灯舞会”(他们称之为“钓鱼”)之类的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班除了几个自甘堕落的女生之外,大都不屑于和他们往来。学习上有了疑难,我们就去找惟丏。他照例是来者不拒、有教无类,一时就有“小导师”之称。可惜好景不长,从第二个学年的下半学期开始,惟丏就不怎么在学校住了。有时一连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久而久之,我们只有在学校图书馆的借书卡上发现他的名字时,才会猛然想起班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寝室的魏挺据说会看相。据他说,惟丏看上去不像是尘世中人,不过是一个ghost,某个并不存在的事物所留下的一道魅影而已。他就像一片云,远远地飘过来,但还没下雨就飘走了。或者说,他是一滴朝露,只在黑暗中存活,一缕阳光就可以让他化迹于无形。用老魏的话来说,“这个人迟早会出事的”。我们都认为这是老魏出于对惟丏的妒忌而发出的恶毒的诅咒,并没有留意他的话中所可能暗含的真知灼见。
  他的家住在静安寺附近一幢名为“漱石公寓”的花园洋房里。整栋洋房据说都是他们家的私产,五十年代被政府没收,“*”后落实政策,只还给他们二楼的一个舞厅和一个化妆间。有人说,他们家那房子,袁克文曾住过三个月;也有人说,白崇禧在指挥上海战役时,曾在花园里亲手枪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少将副师长,因此那房子时常有闹鬼的传闻。
  邓海云曾陪班长王燕去找惟丏算过命。至于她为何要专门去找人算命,胡惟丏又跟她说了什么,是否灵验,我们都不得而知。海云回来后也守口如瓶,只是提及惟丏用来打卦的那三枚“康熙通宝”是如何的锃光瓦亮。他说惟丏举止有点乖张,最近和几个搞奇门遁甲的异人过从甚密。什么是“异人”,我们所知甚少,对奇门遁甲的了解也仅限于《聊斋志异》中那个可怜道士的不成功法术。不过,他对于惟丏住处的描述则让我们大开眼界,他提到花园里的裸体天使雕像,提到一台老式唱机、一个锯短了腿的小木桌、停摆的挂钟,一名看上去多少有点阴鸷的仆人……
  我曾写过一篇小说,苦于没有人指导,就通过《古文字诂林》编辑部的一位老师转给了惟丏。过了差不多三个月,稿件再次通过那位老师回到了我的手中。几乎所有的错别字他都替我改正了,可对于这篇习作的评价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过犹不及。这是我第一次和惟丏打交道。收到稿件后,我给惟丏去过一封信。对他的指导表示感谢,也请他坦率地对我的作品谈一点具体而详尽的看法。很快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的冷漠和自负让人吃惊,因为,除了陈腐的客套之外,他对作品的具体意见仅仅多了几个字而已:不及者,未及也。
  然过犹不及。不久之后,惟丏回学校参加身份普查,我在文史楼的厕所里见过他一面。他不认识我,当然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犹豫再三,也想不出如何与他搭话。很快,他就抖了抖裤子,转身走了。
  2
  我们寝室有一个名叫宋建军的河南人。他在全年级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为人既迂执又可爱,大家都叫他“憨憨”。此人对胡惟丏的崇拜已经发展到了对后者亦步亦趋的刻意模仿。除了自己头发不能变白之外,他无时无刻不在复制着惟丏的一举一动。人家逃课,他也逃课。人家逃课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去图书馆用功,而憨憨逃课,只能一个人成天在校园里瞎晃悠。每天晚上,大家晚自习回到寝室,憨憨总要向我们神秘兮兮的报告他一天的见闻:
  “猜猜看,今天我碰见了谁?”
  我们都知道他一成不变的答案,大多与惟丏有关。谁都懒得搭理他。憨憨倒也不笨,后来他就摒弃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疑问句式,而将它改为强制性的陈述句:
  “我今天又碰见蒙娜丽莎了。”
  或者:
  “我在图书馆遇见惟丏了。他在还一本书,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
  要么:
  “惟丏和一个和尚坐在夏雨岛的凉亭里说话。他为啥与和尚交往呢?”
  我们照例不理他。他也总是讪讪地笑,似乎对这样的待遇早已习以为常了。有一天晚上,我们差不多都已经睡着了,憨憨在床上长叹了一声,道:
  “我今天去十二百货买席子,看见蒙娜丽莎从楼上下来,他不仅主动和我说话,还请我吃了,吃了……”
  “冰激淋,对不对?”
  “不是的,”宋建军似乎来了劲,“再猜。”
  “猜你娘个大头鬼!憨憨,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有人骂道。
  这时,我们看见火光一闪,老魏点着了一支烟,对睡在上铺的建军道:“你刚才说,在哪儿碰见蒙娜丽莎来着?”
  “十二百货呀。”憨憨道。
  “这就怪了。”老魏讶异道。
  一听老魏话中有话,立刻有几个人把脑袋从帐子里伸了出来,问他有什么可奇怪的。
  老魏静静地吸着烟,半天才道:“真是见鬼了。我每次碰见胡惟丏,也都是在十二百货的门口。而且全都是星期六。这是怎么闹的?”
  原来,每周六下午老魏都要去十二百货西侧的梅龙新村,给街道办事处组织的书画班上课。当他讲完课回来经过十二百货的时候,常常都会碰见胡惟丏。上一周他刚从梅龙新村出来,就下起了大雨,他和惟丏在十二百货门前的花坛边迎面相遇。那天雨下得很大,胡惟丏面色苍白,头发被雨水淋得一绺一绺的,耷拉在脑门上。在风雨交加之中,惟丏走起路来仍然显得不慌不忙。其实他本可以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老魏有心将自己的雨伞借给他,可一连叫了他好几声,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也许他根本就没听见。
  这件事的确有点儿蹊跷。惟丏的家远在静安寺,他为何总是在周六下午出现在十二百货商店的门口呢?寝室里的几个人全都没有了睡意,随后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最后倒是老魏没了兴致,他把烟头在墙上按灭,打了个哈欠,道:“睡吧,也许仅仅是巧合。再说了,也许人家有什么特别的事吧。我们犯不着去胡乱瞎猜。”老魏的话往往就是命令,经他这一说,大家就全都睡了。
  这种事毕竟是耳食之谈,除了宋建军之外谁都不会把它当回事,一觉醒来它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两个月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使它再度沉渣泛起,谁都不会想到胡惟丏如此频繁地造访十二百货,还真的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
  我们班的桂冠诗人曹尚全在《诗刊》上发表了两首献给维罗妮卡三十四行诗。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了整个校园。系主任亲自出面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诗歌研讨会以表示庆祝,学校的夏雨诗社也邀请他做公开演讲,并安排了十几场专场朗诵会。我们班的每个人都可以把这两首诗倒背如流了,还还是不知道维罗妮卡到底是谁。有一种意见比较倾向于认为是他的表妹。突如其来的荣誉让曹尚全的虚荣心极度膨胀,尽管他已有十多门功课不及格,还是不免得陇望蜀,对学期末的奖学金评选想入非非。而让自己获奖的捷径之一,按照老魏老谋深算的推断,就是要扫除掉胡惟丏这块绊脚石,而把蒙娜丽莎彻底搞臭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贴他的大字报。曹尚全犹豫再三,没有采取这种极端的办法。他给学校的党委书记写了一封匿名信。
  这封匿名信指控胡惟丏一贯孤芳自赏,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严重。他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过从甚密,说不定正在暗中串联,组建反动会道门。他还时常去十二百货商店的文具柜台,频繁地骚扰一位如花似玉、娇艳欲滴的女售货员,害得对方一度精神失常……
  这封信几经转手,很快就落到了辅导员郦学义的手中。郦学义本来就是作古文字出身,对惟丏十分敬重,加上他对匿名信一类的勾当极为反感,本想置之不理,又碍于领导的层层批示,怎么也要敷衍一下。他找来班长王燕,将匿名信交她看过,吩咐她找个时间去十二百货商店侧面了解一下情况。王燕自然不敢怠慢。她约上老搭档、学习委员邓海云,当天下午就风风火火地赶往十二百货调查情况去了。
  用邓海云的话来说,那位女售货员的容貌,望之令人心碎,“芙蓉如面,秋水为神。目如寒潭,齿若编贝。体格风骚,赋性温柔。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兼有钗黛之美,实为可卿再世……”
  海云一激动,就把他能想到的形容词都用上了,害得我们班的那帮男生一个个直咽口水,恨不得连夜赶过去看个究竟。
  第二天一早,我们上邸亚平教授的《红楼梦研究》课。可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大教室里只稀稀拉拉地来了二十几个人。邸教授满脸不高兴。她接下来的一段话表明,该教授虽然深居简出,对于校园里的各类新闻倒也消息灵通:
  “怎么搞的?才来了这么几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全都到十二百货看秦可卿去了吗?”
  那位被称作“秦可卿”的售货员名叫叶晓梅,老家在江苏的宿迁。她是顶父亲的职,被安排来上海工作的。她的文具摊位在二楼,紧挨着一个修钟表、配钥匙的小铺子。那段时间,二楼的大部分店面正在装修,粉尘扑面,油漆味刺鼻,光顾的人并不多。晓梅回忆说,一天下午,她正在找毛线衣,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在她的柜台前直愣愣地看着她笑(王燕向晓梅反复解释说:他不是冲着你笑,而是长相如此。他平时挺严肃的,从来不笑)。这个人一头白发,可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可脸上居然还带着傻傻的笑容,心里有些怀疑他的神经不太正常,就多看了他两眼。他问晓梅有没有印泥,晓梅说没有,他就转身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又回过头来朝她瞥了一眼,没想到晓梅也在看他,他似乎吓了一跳,差一点崴了脚。
  这是她和胡惟丏的第一次见面。
  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晓梅再次见到了他。那天下午二楼的装修队歇了工,修钟表的老头也趴在桌子上酣睡,大厅里有一种懒洋洋的岑寂。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惟丏低着头来到她的柜台前,买了一只卷笔刀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试图与她搭话。他唐突地问她是不是上海人,一下就刺中了她心中苏北人身份的隐痛。她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惟丏脸一红,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时间却固定在星期六,差不多下午三四点钟。有时,他从她那儿买上一些铅笔、橡皮;有时则是塑料封皮的工作日记簿、牛皮纸信封、墨水什么的。
  一个顾客,每周一次,在固定时间到她的柜台来购买文具,这多少有点奇怪。要了解其中的缘由,显然是超出了她的智力范围。这就像是一个深奥难解的谜语,引诱她去猜它的谜底。时间一长,自己反而被绕了进去。
  有一次,惟丏在她那儿买了一把旅行小剪刀,转身刚要走,晓梅把他叫住了。她没话找话地问他,买这么多的文具有什么用。惟丏的回答略带嘲讽,“这让我怎么说呢?不同的文具,自有不同的用处。”
  “比如说,这把小剪刀……”晓梅不依不饶。
  “噢,我用它来剪鼻毛。”
  这次该轮到晓梅脸红了。她记得那天下着小雪。大厅里光线黯淡。修钟表的老师傅回家过年去了。隔着柜台,两个人又说了会儿别的话。临走时,惟丏问晓梅,可不可以认识她。她愣了一下,怯生生地望着他。晓梅是个乡下姑娘,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每到星期六下午,他都会来找她聊天。有时星期三也来。晓梅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小马扎。她知道他是大学生,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多少还受人敬重,对于晓梅这样一个来自小镇的姑娘,也许还有点神秘。她问他能不能借给她一些书看,惟丏随手就从帆布书包里抽出一本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递给了她。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来钻研这本书,其后果是她早年治愈的头痛病又犯了……
  事后,王燕将她的调查结果向辅导员作了详细汇报。辅导员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王燕也提出了她的调查结论: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是在谈恋爱,而且非常纯洁,根本谈不上什么骚扰。辅导员引用了两句古诗,高层建瓴地为这件事作了最后的定性: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3
  后来,叶晓梅与王燕结成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她在上海单身一人,举目无亲,就认王燕做了姐姐。她常常来学校找王燕玩。有时候,时间晚了,王燕就让她留在自己的寝室,抵足而眠。她们几乎无话不谈。令王燕感到奇怪的是,她们之间的话题总会有意无意地回到胡惟丏身上,可当王燕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们最近的进展,晓梅的口风也很紧,总是托腮含笑不语。
  到了周末,王燕也会带她去参加河东食堂的舞会。可是有一天,有一个“谢了顶、长得很老相”的同学邀请她跳舞。她犹豫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那秃驴将她带到灯光昏暗的角落,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团什么东西,嘴里还不断道:小意思,一点小意思……晓梅当时不好意思看,就揣在了裤兜里。她心慌意乱地找到王燕,拉着她就往外跑。到了路灯底下,晓梅将那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沓人民币,整整二百元。从那以后,晓梅再也不敢去跳舞了。
  匿名信事件之后,惟丏开始频繁地在校园里出没。他从头到脚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头发剪短了,而且染得乌黑,不经意中还真能把人吓一跳。他换上了一套粗毛呢的花格子西装,皮鞋擦得铮亮。与人打交道,也没什么架子,甚至还主动帮寝室里的同学修改学年论文,介绍发表的刊物。他还破例参加了学校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他报的项目是链球,居然还得了个第四。王燕用晓梅在舞会上得来的那二百元钱,组织了一次去淀山湖的郊游,惟丏不仅欣然参加,并且在大家的怂恿下高歌一曲。不过,他唱得实在不怎么样,我们班的女生笑得差点昏死过去。
  看到惟丏的可喜变化,对他的精神状况一直忧心忡忡的辅导员,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老魏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蒙娜丽莎近来颇有得色,说明他和十二百货的那个漂亮的小娘们正打得火热。我们都认为他说得很对。因为不久之后,我们寝室的宋建军又开始不断地向我们报告“惟丏他们”的行踪了。大家都知道他所说的他们的“们”字指的是谁。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在跟踪盯梢,憨憨不得不在自己的叙事中用“恰好碰到”、“偶遇”、“巧遇”一类词汇来加以修饰。
  有一天晚上,他从图书馆出来,“恰巧看见”胡医院附近散步。很快,两人朝四周望了望,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一片杂草丛生的小树林。医院时,朝那片小树林“投去了漫不经心的一瞥”,忽然听见那女的哼哼唧唧地说……
  “说什么呀?”大家听到这儿,都觉得有戏,呼啦一下,全都围过来了。
  宋建军这小子平常傻里傻气的,可到了节骨眼上一点都不糊涂。他见大伙到了兴致,眼睛里冒出精光来,便故意吞吞吐吐、拿腔拿调地摇了摇头,叹道:“唉,这事儿,不说也罢……”
  大家又少不得去央求他。最后,憨憨提出了他的要求:“你们请我吃夜宵。”
  大伙只得掏出饭菜票,七拼八凑,派人飞奔去了食堂,买回来一堆肉包子。憨憨吃完了包子,抹了抹小油嘴,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见那女的说:我爱你白个头发黑个肉。”
  “惟丏怎么回答?”
  “那还用问?自然是,我爱你黑个头发白个肉了。”建军一脸坏笑地站起来,上床睡觉去了。
  这多半是出于宋建军的杜撰。这段话是对众所周知的钱牧斋、柳如是艳闻的拙劣仿制,当然不足为信。相比之下,从王燕那边传来的消息则要准确得多。
  王燕曾对“闽中三杰”之一的黄光辉提及,惟丏似乎在男女之事方面不太开窍。“你们男生最好找个人去点拨他一下。这么下去,我看着都有点悬。”
  黄光辉知道王燕正和地理系的一个青年教师打得火热,笑道:“点拨个鬼呀,我们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中受着煎熬。看得见,摸不着,心如刀绞。拿什么去点拨他?除非您老人家亲自出马。”
  一席话说得王燕杏眼圆睁,一扬手,把杯中喝剩的水泼了他一脸。
  据王燕说,惟丏虽然频频和晓梅约会,可光打雷不下雨,说来说去不是什么波罗蜜,就是什么维特根,说得全不着调。说来也奇怪,约会的地点也是一成不变,基本上是围着学校附近的一座空军雷达站转圈子。最后,连雷达站的哨兵都开始怀疑他俩的身份,居然要查看他俩的学生证。有一天,他们在雷达站外的一块稻田边上坐了一个晚上,惟丏一直在说一个名叫李叔同的人。相识这么长时间,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晓梅渐渐就失去了耐心。
  有一次,王燕带她去河西浴室洗澡,在路上,她突然拉住王燕道:“王姐,你说惟丏这个人,他的脑子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呢?”
  王燕一听,就知道他们的进展不太顺利,晓梅似乎已萌生退意,便假装把脸一板,严肃地批语晓梅道:“你瞎扯什么呀,惟丏可是咱们系的大才子!有的老师说,像他这样的人才两百年才能出一个。系里已经内定他留校了,前些日子复旦那边还来了一个副校长,专门请他毕业后去那边教书呢。这样的人脑子怎么会有毛病?”
  “那他一定是瞧不起我。他说的话有时我连一句都听不懂,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成开虎着个脸,就像别人欠了他三百吊似的。我是乡下来的没错,难道说他脑袋顶上的一头白发都是拌了糖的?”
  晓梅越说越委屈,最后索性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王燕也只得蹲下来劝她,“有才华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你好歹还和他散过步,他要是在路上遇见我们,眼睛望着天,连话都不会和我们说一句。既然他把你当作神仙一样的供着,你呢,就得主动点儿。”
  到了五一节前夕,晓梅下了班兴冲冲地跑到了学校,一见到王燕就喜滋滋地向她报告:“惟丏约我五一去他家,还要请我在红房子吃饭。我们还要去普陀山进香。”
  这天晚上,晓梅和王燕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一直聊到深夜,王燕少不得向她传授一些笼络男人的诀窍。两个人畅谈未来,就连结婚后是否比邻而居这一类的细节都经过反复商讨。
  “五一”那一天,他们在红房子西餐厅吃饭。惟丏脸上的表情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既不热情,也说不上冷漠。他耐心地教晓梅如何使用刀叉,告诉她西餐的必要礼仪。除此之外,就没有多余的话了。那天的牛排又老又硬,晓梅咬了一口就搁下了。饭后,惟丏只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晓梅问他:“你为什么不给我要一杯?”惟丏道:“这东西挺苦的,你能喝得惯吗?”他随后也给晓梅要了一杯。为了显示自己完全懂得咖啡的醇美,晓梅闭上眼睛,一口就将它喝光了,烫得舌头上都起了一个泡。
  他们俩从西餐厅出来,外面忽然下起了雨。晓梅是带了伞的,可她故意没有拿出来。于是,他们只好共用惟丏的那把伞。惟丏用伞罩着晓梅,自己的身体却被雨水打得透湿。一路上,晓梅不断地偷偷拽他的衣角,可惟丏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时的静安寺一带灯光昏暗,街道幽深,他们俩在阴湿而又狭窄的弄堂里七拐八拐,最后,走进了一扇石砌大门,由一条旋转木梯上到二楼。
  房间里漆黑一片,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霉湿味。好在窗帘没有拉上,微微透出些屋外昏暗的光亮。惟丏将她领到沙发上坐下。她问惟丏为什么不开灯,惟丏说,他家的电灯两年前就坏了,一直没有请人来修。反正他已经习惯了用蜡烛来照明。在黑暗中,她听见惟丏在划火柴,大概是蜡烛芯受了潮,怎么也点不着。惟丏问她介不介意地黑暗中坐一会儿,可还没等晓梅答话,他又接着道,他平常若不看书,很少点灯。只有在黑暗中,人的灵魂才会安逸。
  晓梅怎么也没想到,在喧闹繁华的闹市区,竟然还有这么一个静谧的地方。她的耳膜随之变得十分敏感,似乎有无数的人在她耳边说话。房间宽且高,好像大得没有边际。由于光线太暗,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雨倒是越下越大了。马路上偶有车过,溅起哗哗的水声。车灯的光柱掠过花园,照亮了窗外宽大的露台和香樟树。
  等到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就听见楼上有人在弹钢琴。那琴声很微弱,却颇有些幽怨,曲调也是似曾相识的。有一阵子,琴声被飒飒的雨声完全遮住了。这时,惟丏已经从里屋给她端来了一杯茶。看着他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往来穿梭,毫无妨碍,晓梅不觉暗暗称奇。
  在晓梅的反复坚持下,惟丏才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盏美孚油灯。大概是玻璃灯罩上有了太多的裂纹,上面贴满了橡皮膏。她看见沙发后边矗立着一个蒙着红绸布的什么东西,看上去就像身后站着一位羞涩的新娘。她用手摸了摸,丝绸凉凉的,滑滑的。
  惟丏告诉她,那是一面落地的大穿衣镜。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个懂奇门遁甲的朋友,说这房子里有一股阴森之气,而镜子当然会使阴气加重,让他用一块红稠布遮住避邪。
  晓梅不由得一愣,嘲讽道:“你还真的信他的呀?”
  “那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缘无故的。”惟丏一本正经地道。
  “那我能不能掀开绸布看看?”晓梅伸手就要将绸布揭开。
  惟丏脸上的表情陡然就有几分阴郁,急道:“你最好不要动它。”
  晓梅吓得吐了吐舌头,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她不安地想到,自己若是嫁给他,每天住在这么一个房子里,倒也有点吓人。
  随后她又听见了楼上传来的钢琴声。惟丏说,六楼住着一个因小儿麻痹症而瘫痪的孩子。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楼上弹琴,直到午夜两点。奇怪的是,她每次都弹同一个曲子,到现在,这琴声已经持续了十二年。楼中的住户不堪其扰,多次提出抗议,甚至还报告了派出所。可派出所对一个残疾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他记得以前曾见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六七岁,还能拄着双拐走路,后来就不怎么下楼了。
  “她现在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吧,可我一直记住的是她幼时的样子。她虽然在弹同一首曲子,可只要仔细听,每次都大不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为我一个人弹的,她也知道我在听……”
  听他唠叨着那些不相干的事,晓梅心中怏怏不乐。她知道惟丏已经沉浸到他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而这个世界,她现在还无从触碰。
  惟丏靠在沙发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地,就变成了临睡前的喃喃自语。他大概是太累了,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窗户玻璃上雨泻如注,看上去就像一张泪眼模糊的脸。很快,楼上的钢琴声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晓梅一个人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翻看茶几上搁着的一摞书籍,可那些书都是繁体字的竖排本,没有一册是她能看懂的。她看见地上杂乱地放着一堆唱片,就帮他稍稍理了理。最后,当她转过身来,看见沙发后面的那面蒙着红绸布的穿衣镜时,她的好奇心又来了。她回头看了惟丏一眼:他张着嘴,鼾声如雷,脸上似笑非笑。她不由得心中暗想:我若是偷偷地揭开那块红绸布看一眼,大概也没什么要紧……
  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与她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的也没有多大不同,只是木制镶边和镜架的雕工更为细致一点而已。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头发蓬乱,目光骇异,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怎么这个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我?她为什么会那样害怕?她拔下发卡,衔在嘴里,从提包里取出一把梳子,准备梳头。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咧开嘴笑了一下,这一笑,她的嘴唇黏在牙床上,怎么也下不来了。因为她看见镜子中还有另一张脸。这是一张老人布满褐斑的脸。她的心猛地一抖,就像一脚踩空似的……
  顺着镜子反射的方向,晓梅慢慢地转过身来。通向里屋的门开着,一个身穿屎黄色军装的老人,正扶着门框,朝她微笑。
  接下来晓梅所能做的,就是双手蒙着脸,尽其所能发出持续的尖叫。她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逃离了这个房间,跌跌滚滚地冲下楼梯,发了疯似地在雨中狂奔。当她终于跑到弄堂的尽头,听见惟丏在她身后大叫:
  “不要怕,不要紧的,他是我舅舅……”
  “去他娘的舅舅!让他的舅舅见鬼去吧!”这天凌晨,晓梅一身泥水来到王燕的寝室,依然惊魂未定。本来她和惟丏约好了第二天要去普陀山进香的,可她当着王燕的面将船票撕得粉碎。
  一星期后,晓梅将惟丏借给她的那些书,放在尼龙网兜中,一古脑地提了过来,让王燕代为转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燕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后来,她一提起这件事,总是叹惋不已:“惟丏也真是的,他和舅舅住在一起,也不提前告诉晓梅一声。你说,这大半夜的,屋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吓人不吓人?”
  经人介绍,晓梅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新男友。他是一位丧偶的刑警。这个经验老到的中年人在与晓梅的第一次约会中,就让她怀了孕。我记得毕业典礼之后,全班同学来到文史楼前拍集体照,晓梅来看王燕,她的孩子已经在草坪上满地乱爬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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