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筒子楼是这条公路上比较早期的建筑,大约修建于八十年代初期。筒子楼之前,路边种着庄稼。顺着公路再奔北,可以直达举世闻名的“八达岭长城”。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就是从这条路上攻进北京的,小营环岛曾有李自成挎刀跃马的青铜雕像。和现代化的高层公寓相比,筒子楼显得格外破旧,尤其是楼道,墙皮剥脱,楼梯扶手布满浮尘,每层的拐角堆起了肮脏的杂物,冬季里还要挤放上很多白菜和大葱。
羊民就住在这样一幢筒子楼的底层,他是个陆军上尉。羊民不是拿枪带兵的军官,也不是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的干部。他是政治机关的文化干事兼俱乐部主任,相当于地方工会主席的角色。羊民姓李,可同事都爱羊民羊民的叫他,有些不熟悉的人以为他姓杨,见面称“杨干事”,他也笑着点头。很多人说他相貌酷似影星王志文,他听了笑得更灿烂,这一笑,大家就说像,真像。搞文化工作的人一般都有点特色,羊民自然不例外,他的衣袋里时时装着一把小巧的四棱钢刀,绝活是篆刻。篆刻是和书法联系到一块的,说它们是一对配偶并不过分。经常看羊民治印,总觉得篆刻就是刻在石头上的书法。纸上的书法是用毛笔写的汉字,或龙飞凤舞,或庄重凝滞,末款压上朱红印章,装裱起来挂在厅堂,品位是很高的。旧时有句民俗,叫做“一手好字,两口二簧、三身衣裳”。这一手好字,指的就是毛笔书法,那时候,一手好字是能混饭吃的,就好比现在的人们懂英语、会计算机、有驾照,这是功夫,能在外资或合资单位找到高薪工作。可惜,现在能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不多了,毛笔这玩艺离现代人越来越远。在西洋的钢笔泊入我国以后,国人逐渐放弃使用毛笔,中小学生的作业都用钢笔铅笔或者圆珠笔来完成,很多学校里已经不设描红课了。近几年,电脑也能摸拟出各种毛笔字体,我确信,就象电脑不能取代人脑一样,书法艺术不会被电脑替换。我对毛笔最初的印象来自我的父亲,他那辈人大都练过毛笔。我父亲能写一手流畅的行楷,字体有点象舒同先生的风格。不过他平时并不动用毛笔,只是逢年过节给亲戚寄包裹的时候,把毛笔头在水里泡软了,蘸着墨汁写地址姓名。写之前要在白色的包布上轻轻涂一层肥皂,这样写起来不走墨。
父亲写字的时候,我喜欢站在旁边看,可是非常讨厌墨汁的气味,很臭。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墨是很香的,不是这样。他用的是“金不换”,墨汁是在砚台里磨出来的。我感到奇怪,墨怎么会是香的呢?墨果然是香的。多年之后,看羊民在宣纸上泼墨的时候,我强烈地嗅到了诱人的香气,这气味比任何一种时尚的香水都雅致,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欲望,的确是很好闻的。如果精明的香水制造商制成如此香型的香水,绝不会滞销,也不用促销。羊民有许多造型独特的砚台,有的雕龙,有的琢龟,有的是叫不出名堂的怪兽,他常用的是一个圆形的,盖子上刻着“宠辱不惊”。他把瓶子里的墨汁缓缓倒进砚台,墨的香气立刻弥漫在空气里。他说这是荣宝斋上等的好墨,里面有十几味中药,写出的字色泽光亮,防腐而且不退变。我问他是“金不换”砚的吗?”他说不是。我仔细查看了他百宝阁上的藏墨,确实没有“金不换”。“金不换”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看羊民弄墨是一件愉悦的事,因为他篆刻的时间多于写字,他好象有刻不完的印石。有几次重要的书写是在酒后进行的,其实他酒量不大,喝上几口就有些醉意,话语多起来,也有些糙。如果这时把话题引到书法上面,他就有寻笔写字的欲望了,一旦写起来,字体章法灵动四射。那是一个冬季的夜晚,两盏雪亮的射灯光投在桌面上,他脱掉军装,藏蓝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很多衣兜的牛仔马甲,他晃了晃脑袋,颈椎骨节发生咯咯地响声,耸了耸肩膀,说声“爆劈!”铺上毡子宣纸,打开笔帘,在一捆粗细迥异的毛笔中选出如意的一杆,饱蘸香墨,就下笔了。那是很粗的一杆熊毫笔,写的字格外大。他伏下身子,上下所有的关节开始运动,握笔的手象个机器人的手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快忽慢,另只手拿着报纸,飞块地在新鲜的字迹上吸墨,神态动作舒展自然,时而如激昂飞泻的瀑布,时而象涓涓流淌的小溪。书完最后一笔,他顺手将笔悬在胸前,微微扬起头,眯着细长的眼睛端详,猛然间嘴里京剧唱白似的高叫一声:“咳--嗽!”,这表示是得意之作。他的门厅里悬挂的“醉印”两个大字,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产物,字意是我斟酌的。那天,他还赠我“醉玄”两字,也是酣意浓浓。精于书道的王章立先生曾对我说,书法无外乎是正斜、轻重、粗细、进退、干湿的变化。按照他的观点,揣摩羊民的书法作品,觉得是这个道理。羊民性格豪放,很有点陕西硬汉的味道。他没有寻呼机,找他的人都是电话联系。除了工作上的事,恐怕都与书法篆刻有关,多数是求印的,他有求必应,分文不取,一年到头,没完没了地握着一块石头。当然,刻印一般都在夜里进行,他说这时候最出活儿。有天晚上,他一边刻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觉得黑夜是灵感的白天。第二天他在办公室里玩命工作,没有人知道他昨天夜里干了些什么。打开他的线装印谱,可以看到政府首脑外国友人和平民百姓的篆刻印章自然排列在一起,次序不分先后。从专业角度看,羊民的篆刻以秦汉印为主,属于苍浑古朴的那一类,但又不似古封泥那样沧桑,也不象现代印那样夸张抽象,雅俗共赏,比较受看。换句话说,有点象流行音乐里的城市民谣,不是古典乐曲,也不是重金属摇滚。他的印风是有阶段性的,有时以白文见长,有时多是朱文铁线,他说这是心境的变化。他在筒子楼的居室昏暗潮湿,门口是楼里垃圾筒道的出口,夏天的日子很难熬过。记者小虎皱着眉头问,里面住的什么人?他说啥人都有。
他的家中是另外一番天地,狭长的门厅滑稽有趣,地面上一半铺着大红地毯,另一半裸露着水泥地的本色,有点篆刻里分红布白的感觉。地毯上摆放着一组黑色古典的中式家俱。一张太师椅,一张老虎腿的圆桌,一侧墙角放着弧形角柜,另一端放着百宝阁。家俱的楞角上描绘着舒畅的鎏金线条,门面上镶嵌着彩色玉石制作的花草动物和古代仕女。墙壁上除了装在画框里“醉印”外,有两条立幅的墨迹,闲暇的空间挂着几个造型各异的竹根雕塑,全是长髯飘逸的寿星,再就是一串青灰色残破的瓦当,百宝阁里堆满了青田寿山鸡血各色印石和古籍碑帖,阁子顶上有双草鞋和一个黑色木制的鬼脸图腾。羊民的妻子烧得一手好面食。去年的一个雪夜,我和中央电视台的诗人白野聚在羊民家中,他的贤妻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煮沫”,这是有点儿类似于饺子和馄炖的东西,是陕西渭南的乡间小吃,蘸着醋汁和油泼辣子,确实很有味道。白野没有作诗,让羊民刻章。羊民选了一枚乌黑锃亮的炭精石,片刻工夫就制成一方朱文印,他呶嘴吹掉凹隙里的石沫,打开印有“朱肉”字样的日式印盒,揉揉地蘸了印泥,线条舒展的印痕就活灵活现在雪白的宣纸上。白野击掌叫绝,伸手欲取,羊民却举起刻刀狠狠地在印的边缘敲的黑石四溅。又蘸上朱肉,再双手用力按压出来,看了半天,才叫了一声“咳--嗽!”这时再端详,果然完美。“不破碎的心不完整!”白野发出赞叹。这句话作为边款刻在他的印章上。羊民不是民间艺人,他的作品是入流的。韶山毛主席纪念馆来函催要主席诗词的印章收藏,他认真刻了。这些作品后来还在中国美术馆和军事博物馆展出。他大概是五六个艺术团体的理事或会员,参展和获奖的大红证书杂塞在柜子和抽屉里,他的传略和一些早期的代表作品在《当代篆刻家大辞典》中有专页介绍。去年的大部分时间,羊民在岳麓山下的长沙政治军官学院静心读书,时常有一些书法篆刻方面的随笔见诸报端。临近结业的时候,《长沙晚报》披露了羊民举办个人书画篆刻展览的消息,《三湘都市报》以“方寸金石刻人生”为题介绍了他的艺术生涯,文章开头引用了湖南省著名书法家胡六皆老先生在书画展上的题词“精研麝墨,妙选龙章”。
回到京城,疲惫的羊民每到公共浴室开放的时间,总拉我一块去泡热水大池,说是进行放松和恢复治疗。人们发现他陡生出许多华发,一些足球迷开玩笑说他很有意大利球星“白头翁”拉瓦内利的风度。这段时期,百姿百态的寿型印诞生了,京城藏砚大家阎家宪先生挥毫题了“百寿图”。后来听说这幅篆刻“百寿图”辗转流入荣宝斋,标价五位数。(编者注:九十年代哟)
夏季的一天,他约我到他家中,悲伤地说:“魏老过世了”。我忽然发现,墙壁上增了一祯大幅彩色照片,照片上羊民低着头操刀握石,旁边宽大的沙发里坐着一位瘦削的老人看他刻印,这位长者正是魏传统将军。那一天,羊民没有笑意。我知道,不久前88岁的魏老曾即兴为羊民挥笔“思维着地开新路,艺术通天在性灵。”神交久了,对于羊民的一些举动,并不感到疑惑,比如十几年前,他的标枪成绩获省运会第三名,获得了保送陕西师范体育系深造的机会,可他出人意料当了兵,而且几乎凭着自修领悟古老艰深的篆刻艺术。他没有机会上军校却有幸提干,虽是上尉军官,妻子却闲居京城,爱女靠借读上学,他一个人的薪金养着三口人生活。问及从军前的这段历史,一些人总以为他人小志大,心存高远,谁知他说:“我只是想看看北京啥样子”。给人失望的地方还很多,有人问他为什么选择书法篆刻?他歪着脑袋说因为好玩。有人讨教书法篆刻之道,他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最后说随意随意。还有的人跟他坐论人生,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人这辈子该干嘛就干嘛去,废话少说。
羊民在午休时间喜欢在大罐头瓶子里沏好热茶,然后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晒着太阳看《参考消息》。他也不是每晚都和石头打交道的,有时他握着麦克风在俱乐部的歌厅里闭着眼睛吼唱,光怪陆离的滚灯光洒在他那一身黑色牛仔和陆军战靴上,给人一种很前卫的感觉。他在舞池里旋出的五花八门的舞步,经常让专业舞女香汗淋漓气喘吁吁跟不上鼓点。但是,只要他回到家中,东面的窗户就会透出灯光,而且筒子楼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唯独他那扇小窗亮着。在漆黑的夜里,远远望去,恰似筒子楼一只温柔的眼睛,又像一盏忠诚的不知疲倦的路灯。他的身姿浮在窗布上,好比上演着一场皮影戏。窗户外面是花草茂盛树影婆挲的花园,临窗有一条碎石铺成的甬道,每当万籁俱寂踏着月光从这扇窗前走过的时候,我总是放慢脚步,停下来,想象着屋里的情景,窗下是摆满文房四宝的旧式书桌,窗侧的壁上悬着一个硕大的骨质骷髅羊头,两只长而弯曲的灰褐色的羊犄角伸展开来,像一只在星空里遨游的夜鹰。羊民坐在桌前,以刀为笔,金石为纸,迂回于方寸之间,妙造汉文字的奇姿丽彩,他获得了一种手的自由,心的脱俗。这时,我就默想,恍忽间羊民搬进筒子楼三年了,时间真快。一九九七年三月于北京李羊民,陕西渭南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文化产业战略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协中国起源地文化研究中心智库专家、中国民协印刻艺术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华诗词协会会员、中国医药教育协会专家委员会常务委员、京华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诚信建设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未来研究会一带一路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辽宁工程技术大学特聘教授。组织创作《万国金石印谱》与《厚德箴言名家篆刻》。被评为年北京收藏年度人物、年度最具品牌影响力文化人物、当代最具收藏潜力国礼特供艺术家。作为文化部中国艺术品市场白皮书年度人物,其作品作为“海军远洋编队首次环球访问”国礼赠予十多个国家收藏纪念。作者:海风,退役陆军大校,定居北京,美学生活改造计划创始人,独立艺术家。
《君子如兰百草园》是个有爱有温度的大众情感平台。谢谢海风大哥的美文分享,朋友们如若喜欢记得末尾点“赞”、点“在看”并转发分享哟。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