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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纳兰秋《读史读到伤心处》才子篇之刘希夷
后来,他偷偷的逃回洛阳,隐藏在朋友张仲之的家里。当时张仲之和王同皎密谋诛杀宰相武三思,恰好被宋之问听到。他认为自己翻身的时刻到了,就派自己的侄儿去向武三思告密。结果他恩将仇报,靠出卖朋友、出卖良心获得了荣升。
正当他洋洋得意的同时,时人雪亮的眼睛向他投来了如匕首般犀利的鄙视的眼神,他是个小丑,已经丧失了成其为人的品质和道德。
宋之问是被玄宗皇帝赐死的。对于这样的结果没有必要表现出诧异。像宋之问这类人,只有死亡才能结束他的龌龊的存在。他死了,世界上少了一个污染环境的源头,当然这里的环境是指社会环境、文化环境而非自然环境。
这就是刘希夷的舅舅。一个无耻、缺德但写诗却很好的人。
当宋之问在官场使尽各种伎俩摸爬滚打的时候,刘希夷走遍了大江南北,他的人生目标不在官场,而在广袤的国土和秀美的山川上。如果他有机会逗留于瑰奇美丽的名川大山的怀抱,他就知足了,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没有比心灵的慰藉更令人感动的了。
他坐着舟船,沿长江上溯,途经曾经充满刀光剑影的赤壁古战场,还有那令人神伤的白帝古城,奇幽险峻的三峡风光,让人心胆生寒的险绝蜀道,一切都使刘希夷心动不已。
他的诗情才思得以迸发,他的胸襟气度得以拓展,面对着令人生畏又让人可亲的大自然,他觉得人实在是太渺小了,人类为那些锱铢必较的东西所付出的一切实在是得不偿失。
江水引发了他的思考,这不是一曲生命的挽歌么?江水滔滔东去不舍昼夜,这不是稍纵即逝的人类光阴么?人生的年华也是不舍昼夜的流逝着,它何曾因为惋惜的喟叹而稍作停留?他想起时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几句诗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是江月呢,依然清辉不改盈亏有数。物是人非,花落还有花开日,人生却无再少年,逝去的韶华你在哪里呢?刘希夷遨游长江之际,面对着眼前的江月流水,引发了他对人生的思考。他感到迷茫和伤神,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在短如白驹过隙的人生岁月里,人类还忘不了争名夺利呢?
刘希夷的游历使他获得了深刻的生命感触,他的诗也开始被人传唱。连在京都的舅舅都知道他的外甥有出息了,写出了不少震撼人心的作品。
刘希夷最著名的一首诗是《代悲白头翁》,他在诗中以洛阳女儿的靓丽青春和已近半死的白头翁作对比,道出了人生青春易逝、韶华难留的深刻内涵: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然而,在若干年后编纂的《全唐诗》里,宋之问有一首叫做《有所思》的诗,其内容与刘希夷这首《代悲白头翁》有惊人的相似,只是宋之问把刘希夷的那句“洛阳女儿惜颜色”改成了“幽闺女儿惜颜色”,其余的一尽相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把著作权让给我,好吗
你相信诗谶(chèn)么?
谶语是一种诅咒,是一种带有恶毒性质的预测。诗谶,顾名思义,就是诗句中包含了带有诅咒性的谶语,或是给了读者一个明显的暗示,而这个暗示则是不好的,带有不祥的色彩。这好像是一种迷信,但却是令人感伤。
这里还不得不提一下《红楼梦》。在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这回中,贾元春来省大观园,让各姊妹制灯谜,贾母让贾政猜来与她听。贾政不敢怠慢,就下去一个个的猜来,当猜到宝钗制的灯谜的时候,谜面是四句诗:“有眼无珠腹中空,荷花山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虽浓不到冬。”贾政看完后,心内暗自思忖:“宝钗小小的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
可见诗中含谶对人的精神打击是很大的。你可以说它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但人的感情和精神却不是简单的用科学一次就可以涵盖的。人有的时候更相信感性。
初唐的时候,“四杰”中有一个叫做卢照邻的诗人。他曾做诗曰: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后来因人生失意,无意留恋,自投颍水而死,正如诗中所说的那样。可谓一语成谶。
还有一个最著名的例子。唐朝最著名的女诗人薛涛,她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做诗了,而且诗思才情颇高。他的父亲引以为豪。
有一天,他的父亲想考一考薛涛的才能,就指着庭院里的大梧桐,随口吟出一句:庭中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薛涛接下句凑成一首诗。薛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她的父亲听后揪然久已。
为什么呢,因为薛涛的父亲从女儿所吟之诗中,听出了谶语的成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不是风月场上的营生么?他料定女儿长大后必沦为风尘女子,故而揪然久已。
刘希夷做诗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记载:
(希夷)尝作《白头吟》,一联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叹曰:“此语谶也。石崇谓‘白首同所归’,复何以异。”乃除之。又吟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复叹曰:“死生有命,岂由此虚言乎!”遂并存之。
刘希夷感到《代悲白头翁》里有两联都含有谶语,这对于敏感而又脆弱的诗人来说,打击是相当大的。不过,刘希夷还能做到豁达开朗,这大概和他的游历经历有关,可是这样的豁达是无奈的,因为谶语已作,再想更改已经是不可能了。
故而刘希夷索性从容的感叹,生死有命,岂能相信这样的虚妄之言?这仅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而已,如果真的不信,又何必感叹呢?
刘希夷其实是相信诗谶的,因为他的心里早有诗谶的影子。他清楚地知道《世说新语》里的一桩故事,这个故事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
晋朝的时候,孙秀对石崇和潘岳都心怀忌恨。他曾向石崇讨要石崇非常宠爱的小妾绿珠,石崇拒绝了他,因此孙秀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而怀恨潘岳是因为往昔的时候,潘岳不把孙秀放在眼里。
后来孙秀作了中书令,将大权窃于己手。潘岳去见他,试探地问道:孙大人啊,你还记得以前咱们以前的事吗?
孙休说:深藏心中,怎么会忘记呢?潘岳由是知道孙休迟早要报复他和石崇。后来果然不出潘岳所料,石崇和潘岳全都被孙秀抓起来。
临死的时候,石崇问潘岳:你怎么跟我一样的下场啊?
潘岳回答说:你忘了吗?这不正如我所说的那样,白首同所归,我们两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这不死到一块了吗?
原来,潘岳昔日曾赠诗石崇,其中一首中有两句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诗,竟成了他和石崇共同赴死的谶语。
刘希夷写完《代悲白头翁》后,眼前一直浮现石崇和潘岳共同赴死的场面,难道一句无意的诗句真能成为预测结局的谶语吗?从此他的心里有了一块阴影,虽然他豁达的面对生死,但每当他想到自己诗中的谶语时,都会觉得死亡已经迫近了。
他想把这种感觉告诉自己的舅舅,因为舅舅见多识广,兴许能以广博的知识帮他驱散心中的阴影。
刘希夷怀着这样的希望,来到宋之问的小别墅。宋之问一看外甥今天有点神情恍惚,就觉得刘希夷一定遭遇了苦闷的事情,因此就殷勤地问道:庭芝啊,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人生不过百年,你郁郁寡欢,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刘希夷说:舅舅,我最近写了一首诗,你帮忙指点一下,我总觉得其中一两句不是很好,你说“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是不是传说中的诗谶啊?你相信诗谶么?
宋之问把《代悲白头吟》的全篇都读完了,脸上流露出既羡慕又妒忌的神情,外甥怎么能写出这么美的诗篇呢?这种诗我一万年也写不出来。宋之问琢磨,这首诗要是自己写的那该多好啊,幸亏这首诗还没有流传出去,我还有时间做手脚。脸上隐然一片狞笑。
宋之问听到外甥害怕诗谶之说,他的歹毒龌龊的DNA因子又开始起作用,刘希夷既然害怕诗谶,那不如将此诗夺为己有,好处和名声让我得了,而谶语一旦应验则应他身上,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既可以占有这篇佳作的著作权,还能为自己除掉一个诗情才思高于我的对手。这时候他的心里,全是如何把这首诗据为己有的想法,完全没有考虑到刘希夷是他的亲外甥。
宋之问思谋好后,就恬着脸对刘希夷说:外甥啊,庭芝啊,把这首诗的著作权让给我,好吗?这下子你就不用担心诗谶了,如果诗谶应验的话,也应到舅舅身上,跟你没关系。
刘希夷不愿意把自己的诗让给别人,因此坚辞拒绝,这首诗是我写的,有什么后果也是由我来承担,我自己写的东西,为什么要让给你?
宋之问一看刘希夷不上套,就再三再四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刘希夷就是不答应。刘希夷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的诗代表着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情感怎么能让别人剥夺呢?这个人是亲人也不行,因为他代表不了我。
宋之问难以说服刘希夷,暗自说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是夜,刘希夷被舅舅宋之问留宿。刘希夷本不想留宿的,但实在不好意思拂了舅舅的殷勤之意,于是就同意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刘希夷已入梦乡。睡梦中他就感觉到有千钧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胸口窒息了,这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他便欲图挣扎,可是怎么也甩不掉重负,慢慢的,慢慢的,他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之问害死刘希夷的手段叫作土布袋。《水浒传》中曾描述过这种手段的厉害。武松因杀嫂被发配到孟州,在孟州牢房里,他听老囚犯说起过这种叫做“土布袋”的惩罚措施:“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换作土布袋。”要是把袋子里的黄沙装得满满的,夯得实实的,那么就用不了一个更次致人于死命了,瞬间就能要人性命,宋之问的歹毒心肠由此可见。
就这样,刘希夷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时年二十九岁。
我描写的死亡的过程是漫长的,其实不然,刘希夷的死只在瞬间就完成了。他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是自己的亲舅舅害死了自己。在他因窒息而痛苦挣扎,他的舅舅宋之问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出阵阵的冷笑,眼神里充满了得手后的狂喜。
舅舅害死了外甥,一个诗人死于另一个诗人之手,这场由一首诗引发的血案引人深思。诗人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和憧憬的头衔啊,可是它的背后依然充斥着恶毒的阴谋,以前总觉得政治是肮脏的,不和谐的,没想到文人也是如此。
一个文人的嫉妒之心更让人恐怖。
刘希夷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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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培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