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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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9 13:11:00

内容简介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西区,某新村。楼房是兵营式的,陌生人来了新村,会在长相差不多的建筑中绕晕了头。新村被框在四条马路之中,清一色的单位家属楼,每一块砖都是国家分配的。这里外来的人很多,多半是一九四九年后移民上海的。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各种生活的及文化层面上的冲突与交织,构成了上海的又一种独特的历史场景。这也是一部成长小说;是一种源自记忆的青春书写:无妄之灾,无聊岁月,失意游荡并寻找人生的支点;而通过故事植入文本的深层隐喻表现在:无论怎样,人的生命意志是不可战胜的。

《收获》长篇专号(夏卷)刊载傅星长篇《怪鸟》

怪鸟

傅星

选读

怪鸟

我家住在三楼,楼前是一小片林子。无事我就趴在窗前看林子。那里有一些小白杨和苹果树,还有一棵樟树,那棵樟树特别高大。风来,林子里的树叶就闪烁不定。有一次美术课作业,我在纸上画满了叶子。坐我前排的薇拉扭头问我画了什么,我给她看,我说是叶子,她说这肯定不是叶子,这是菜场里的那些烂带鱼的眼睛。美术老师应该有密集恐惧症,感觉上她在看我的画时哆嗦了一下,随后她给出的评语是:恶形恶状。

小三子就在林子里弹鸟,钻进钻出。弹鸟是小三子的绝活,他持着弹弓踮脚走过,突然停住。然后仰头,拉弓,弹击,小鸟扑簌簌地就从树上滚落到他的掌上,他又把鸟搁进自己的兜里。如果顺利,一个早晨,小三子在林子里可以弹下三四只鸟。有一次我问他这些死鸟有什么用。他说可以吃,先是开水烫,然后拔毛,再油炸,吃的时候要蘸酱油,他爸就是喜欢用这个过老酒。小三子父亲一点也不反对小三子弹鸟,有时候他会在林子外看,还不让路人喧哗。小三子父亲在区政府的财务处做事,他们父子俩长得很像,都是黄头发小眼睛的人。

小三子在班里没有地位,好像不存在一样。他的一手弹鸟绝活也没几个人知晓。薇拉是知道的。薇拉站在窗前也能看到林子,尽管她家的那栋楼要远一点。小三子在弹鸟的时候薇拉会突然尖叫,在那儿呢在那儿呢!鸟就飞走了。小三子随手朝着薇拉就是一弹,吓唬吓唬的,泥丸会弹在墙上,然后那个方向就安静了。

我经常会和小三子一道去学校。他会从兜里掏出死鸟问我要?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要,这种死鸟有点恶心的。小三子说这是金雀你不要,我说不要。有一次小三子弹死了一只白头翁,他把白头翁的尸体硬塞在我的手上,温热的。回家后我母亲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说是鸟,很好吃的,可以过老酒。我母亲提起鸟直接扔进了畚箕,她说这个就是传染源,又要我好好洗手必须用药皂。医院的助产士,她是最讲究卫生的。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那年夏天,有一只奇怪的鸟飞落在这个林子里。我从未见过这种鸟。它是红嘴,翠身,蓝紫色的尾羽很长。它就唧唧唧唧地叫,有点急切,但是挺悦耳,像人语,在寻求呼应。我跟小三子讲林子里来了一只怪鸟,小三子说他知道,已经盯上了。小三子告诉我这些日子它天天来,总是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如果落地找吃的也是躲在暗处,小三子说这只鸟门槛贼精的。

一个早晨,三室阿姨在楼前扫地,鸟来了,三室阿姨抬头看到了。三室阿姨说哎呀,这个是大尾巴练啊!三室阿姨是北方人,她说大尾巴练是她北方老家的鸟,她记得那些鸟就在山上飞,在树上筑巢,如果上树掏鸟窝运气好还能摸到蛋。三室阿姨说了许多,那只鸟的出现显然是勾起了她的乡愁。但是三室阿姨也有疑问,她不明白北方的鸟为什么飞来上海?三室阿姨挥起大扫帚哦嘘哦嘘地赶鸟,她肯定是不想让老家的大尾巴练死在小三子的弹弓下。

小三子一直在追击着那只鸟,他变得十分焦虑,雨天也会在林子里踩着泥巴转。他已经对别的鸟没了兴趣。有两次我看到小三子已经瞄住它了,可是弹射之后,大尾巴练依然欢快地活着,不过是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我家的楼面上有一个公共阳台,小三子就来阳台上弹鸟,他说视线好。很早我就陪着小三子在阳台上守候,从曙色微蒙等到天下大白,可那只鸟好像突然消失了。我问小三子它怎么不来了?他说来了,肯定是缩在一个什么地方,它能看到我们,就是不让我们看到它。薇拉那天问我,哎,你和小三子在阳台上做什么?为了讨好薇拉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跟她说了。薇拉是个大嘴巴,事情很快就在班里传开了。上课时突然有人喊,大尾巴练来啦!全班就哄笑起来。小三子挠头,也笑,他的笑脸很像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我的感觉是这些嘲讽对他毫无影响,他现在是心系一处,就是在守候那只鸟,并且要弹死它。

那次放学,我们一群人在街上闲逛,小三子也跟我们在一起。突然间他跑了起来,我知道这个多半和那只鸟有关,我跟着他跑,我听到他说,寻死来了!

果然在阳台上看到了大尾巴练。以前它都是早上来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在傍晚出现。它就待在树上对着落日叫,这次它好像疏忽了,居然把自己全部地暴露了出来,一片遮挡的叶子都没有。当时漫天的晚霞,那只鸟在如此绚烂的背景下好看极了,如同来自天堂。我问小三子为啥一定要弹死它。小三子吃惊地扭头看我,他一定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不弹死它做什么,就让它飞来飞去的吗?后来仅一弹,鸟就落了下去,小三子说死去吧。然后我们赶紧下楼去林子里找,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说肯定是弹中的,小三子也点头说是。可还是让那只鸟飞走了,估计只是伤了点皮毛。

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小三子在爬樟树,他不住地往手上吐口水,双腿夹着树杆使劲地往上蹭。我去树下,问他爬上去做什么。他说弹鸟,他说阳台暴露了,要转移阵地。那是夏天,小三子套着大裤衩,我仰面朝天地看他,他裤裆里的那只鸟在晃悠,我就想这只鸟真是太好弹了,我大概都能够弹中。小三子终于跨上了枝干,他扭头看到我在笑,尖声地问我在笑什么。

他可以一直待在树上,像是要在树上过日子了。他爬得很高,我站在窗前,几乎可以和他面对面说话了。他肚皮饿了就问我要吃的,我就扔个山芋或是馒头什么的。如果他想尿,那他就尿。他从高处往下尿,我注意到那根水线是晶亮的,少许有点晃动,要是风大,他的尿液就会被吹成细密的水珠飘洒下去。总是有几个老太婆坐在楼前发呆,水珠就会落在她们的脸上。老太婆们都太老了,已经没有什么知觉,她们一点不在乎,甚至往脸上抹一把的动作都没有。

林阿姨家的窗也对着那棵樟树。林阿姨是区妇联的干部,胖,大嗓门,老是咋咋呼呼的,好管闲事,见到我们小孩子就要管,不准跑,不准叫,不准赤那赤那讲龌龊话。有好几次她冲着林子里的小三子叫,不准弹鸟,会弹到别人的眼睛的。小三子上树后她更是不满,树下的林阿姨会叫小三子下来下来!窗前的林阿姨会叫小三子下去下去!可小三子根本不听她的。林阿姨好像是安徽淮南一带的人,她的口音像我外婆的,可又不完全一样。

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林阿姨站在樟树下对着树上的小三子大叫大嚷,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她踹树,用竹竿往上捅,扔泥巴,可她根本撼动不了小三子。林阿姨看到我,她说就你就你,上去把他给我弄下来。我赶紧躲。这时候我看到薇拉也在场,薇拉的表情是愤怒的。我知道薇拉和林阿姨的女儿燕子的关系不错。后来小三子的父亲来了,他父亲来了也没用,小三子就是不下来。他就是个很固执的人。

林阿姨一觉醒来,起床,她看到了窗外的小三子,小三子正在树上尿尿。林阿姨很生气,跑去窗前喊,她说小三子你要是再尿就把你那个东西一刀剪了!可小三子还是怪异地看着林阿姨继续尿。这个时候林阿姨突然意识到自己几乎什么也没有穿,就那么光着站在窗前。薇拉说小三子下流极了,还说他差点就尿到林阿姨的脸上了。薇拉还责问我,你们为什么要爬树?我说薇拉你一定要搞搞清楚,爬树的不是我。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象尿尿的小三子面对裸体的林阿姨是怎样的一个场面,挥之不去。

当天晚上,小三子没有下树,任谁叫他下来他都不睬。他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弹弓,弹他,他也不下来。月亮出来了,我可以看到小三子团在树上,形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巨大的阴影。有风,树在风中摇晃,哗啦作响。可是小三子不动。我问他肚皮饿?他也不答理我,他好像睡着了,如果我的手臂更长一些,我会把他推醒。几十年以后,我读到了卡尔维诺的《树上的伯爵》,我马上就想到了小三子。

小三子肯定是不能再爬树了,他只能在林子里转转。小三子在林子里转,他父亲就跟在他屁股后一起转,他父亲盯着他不准他再弹鸟。小三子告诉我,他爸不吃鸟了,改吃鸡脚爪了,他妈妈已经有办法把鸡脚爪做成鸟的味道了。小三子偶尔还会弹几下,不过那只是偷偷地弹,就像做贼一样。

后来“文革”了,有人去林子里死。记得最早是个女的,自杀的,吊在树上。我去看的时候她已经被放倒了。女人的脸埋在泥里,像是在吃土。她的头发是乌黑发亮的,不过很脏,有一绺浸在了水坑里。这是个中年妇女,套着小碎花的连衣裙,裙子是旧的,可袜子肯定是新的,雪白。薇拉在看,小三子也在看。薇拉说她像一个人,薇拉扭头看林阿姨家的窗。大家都懂了,薇拉的意思是眼前的这个死人是林阿姨。我突然感觉薇拉说得有道理,真的蛮像的。我们又看小三子。小三子慌了,脸涨得通红,他一定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都要看他,又不是他把人弹死的。小三子转身走了,也不同任何人打招呼。

小三子走后,真正的林阿姨来了,在她的身边是派出所的人。林阿姨大声嚷嚷上学去上学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看到林阿姨的气色很好,她的那张圆脸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红润。

有红卫兵来学校里斗老师,那些红卫兵都是中学生。我对老师向来没有好感,并且心生畏惧,他们总是在喝斥我,指责我这不对那不对。可是看到老师被批斗心里还是特别难受。老师们的头低垂着,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套上牌子,就可以任人蹂躏。一个女红卫兵细心地把火柴排在了语文老师的脖子上,她试图去点燃火柴,好在风大,怎么也点不着,后来火柴被吹散了。那个女红卫兵很白很漂亮。

学校很快地就不上课了,我突然觉得无比轻松,整天在外面逛,哪怕哮喘病发了也不想回家。那天在路上薇拉突然跑来拽住我,她要我快去看。我问她看什么。她说他们在批斗小三子。在垃圾箱那里我看到一些人围着小三子,领头的几个脸熟。我知道他们不是我们这个新村的,他们也不是红卫兵,没有袖章,那几个人的年龄和我也差不多,肯定还不到加入红卫兵组织的年龄。其中一个黑脸我认识,有一次我在空地上放风筝,他带着几个人跑来,夺过我的风筝,三下两下就撕了。然后就扬长而去,没有任何解释。他们就是街头混混,无理可讲。

小三子立在垃圾箱边上,低着头,不知是谁把一个牌子挂在他的胸前,写着:打倒美蒋特务三姨太!牌子一定是地上捡的,那些日子在我们新村有不少类似的牌子扔在地上。黑脸挥手打了小三子一个耳光,啪的一下,很重。我觉得就如同打在我的脸上一样。黑脸问小三子爬树上看赤膊女人这个事情是真的吗?小三子点头。黑脸要小三子接着说。小三子抬头,他的失神的眼中噙着泪水,那眼睛让我想起他弹落的那些死了的或者是将死的鸟。小三子显然不知道要他说什么。黑脸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围观的人大笑了起来,他们一定是觉得这个批斗会太好玩了。小三子不说。黑脸又打小三子,啪啪啪!这次一连扇了小三子好几个耳光。他的同伙在叫,打死他打死他!小三子的鼻子流血了。小三子还是不说。黑脸突然一把揪住了小三子的头发,又把小三子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胯下。有人在喊,钻过去钻过去!小三子开始发懵,他甚至抬起头寻求帮助,想有个人最好能够明确地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过了好一会他总算明白过来了,他把胸前的牌子取下,挂着牌子肯定是钻不过去的,那个黑脸又不是巨人,他不过就是比小三子高一点点。小三子就从黑脸的裤裆里钻了过去,黑脸依然叉着腿,小三子又自觉地钻了回来。小三子立起身来。黑脸突然高呼口号,打倒小三子!有人就跟着喊打倒小三子。然后就不喊了。黑脸再一次地问小三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小三子动了动嘴唇,他好像说了点什么,但其实他还是什么也没说。黑脸和他的手下又把小三子弄上了垃圾箱。这样小三子就高高在上了,他太瘦弱了,时时都要倒下来一样。他俯视下面,也看到了我。他甚至挤出了一个小老太婆般的脸,羞涩地笑笑。

未完待续

傅星近影

傅星:《萌芽》杂志前执行主编,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小说专委会副主任,上海广播影视制作业行业协会编剧专委会副主任,小说家,编剧。著有小说集及长篇《大地的仲裁》《魔幻人生》《八音盒》《怪鸟》等数部。担任编剧的影视剧有《大上海屋檐下》《老人的故事》《伴你高飞》等十九部。小说创作曾获首届萌芽创作奖,首届上海市文学作品奖,第二届上海市青年文学奖,第二届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电影《伴你高飞》获第十三届意大利乌迪内电影节“最受观众欢迎”奖及首届阿根廷国际儿童及青少年电影节“银风筝”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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