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

首页 » 常识 » 常识 » 李森林奶桃总第期
TUhjnbcbe - 2020/9/24 11:31:00
北京看白癜风什么医院好 http://www.wxlianghong.com/
奶桃

李森林

天很矮,伸手薅得下一把云,像要垮。

水奶奶正在收衣服,村民组长永和来推介,说有个新品种桃子,会产奶。想吃奶了,把桃子划个口子,奶就淌出来了,接在杯子里就可以喝,口味跟牛奶一模一样。世上哪有这种桃子,吹牛吧?永和说,一棵桃树可产奶一百多斤,吃不完,奶桃公司包回购,合同都签了,二十元一斤。水奶奶动了心,想种二十棵试试。永和说,每户顶多栽十棵,开春就栽,一年挂果。孙子了了正长身体,羊奶吃不起,桃奶正好啊,水奶奶登记了十棵。奶桃的事先按下,先说说水奶奶的眼睛。

这天赶场,快十点,水奶奶割完肉准备回家,转身一看,了了不见了。当下有传言,说有人跑到乡下偷娃娃,挖器官卖钱。要是真遇上这等歹人,后果还敢想吗?水奶奶边跑边喊,农贸市场、超市、学校、乡政府、卫生院、所有大街小巷,连男女厕所都找遍了,不见人。永宁场镇就屁股大,人到哪里去了呢?水奶奶脸色刷白,出虚汗,双腿打颤,发软。

有人跟水奶奶说,有个娃娃在邮电所大厅看电视。水奶奶跌跌撞撞赶过去,果然是了了。水奶奶指着了了一跺脚,斥道,狗东西,吓死奶奶了!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虽是一场虚惊,倒也跟水奶奶敲了警钟:她的眼睛,是得去瞧瞧了。了了是啥时溜掉的?水奶奶仔细想一阵,吃不准。

过了五十二岁,水奶奶的眼睛钝了。那山,那水,那树林,那庄稼地,全是灰蒙蒙的。竹林里的麻雀、画眉和白头翁,统统被她的眼睛归纳为鸟儿。反正马马虎虎能对付,就拖了两年。乡下人有病,兴拖。

水奶奶牵着了了到卫生院,侯医生拿电筒一照,说水奶奶的眼睛白内障,左眼很严重,右眼轻一些,错过了政府“光明工程”,得进城做手术。还说,再不做,废了。

眼睛是人的拐杖,要是没了这条拐杖,日子就不是日子了。水奶奶有家务要做,有地要种,更要紧的,是要到村幼儿园接送了了,每天四趟,风雨无阻。这四平八稳的日子,眼睛咋少得?

水奶奶从不主动给儿子和媳妇打电话的,儿子媳妇倒好,三五天就追一个过来。问了了的情况,要跟了了说话,当然也要顺手牵羊问一问老人家的身体。每次电话,儿子媳妇都能从了了那里,了解到一些奶奶的不良嗜好,比如爱吃肥肉呀,老往身上贴膏药呀,天黑都不回家呀,爱拿猪狗出气呀之类,于是儿子媳妇就积极帮老太太改正缺点,苦口婆心,聊得很开。水奶奶心疼电话费,满口答应,改改改。

水奶奶给儿子媳妇通电话时,了了总是在一边听。奶奶把电话递给他,他拿着电话,好一阵不说话,奶奶一催,他喊一声“妈妈”,“哇”地哭起来。后来,渐渐老道了,还学奶奶的样子,拿着手机边说边走。儿子媳妇时不时还要给老同志补一课,内容是网上看来的新老传闻。比如哪里的小娃娃被汽车轧死,哪里的儿童被人拐卖,哪里的孩子误食农药等等,听得水奶奶头皮发麻,心惊肉跳。久了,她一接儿子媳妇的电话就犯怵,听完就骂手机。

眼睛手术的事,水奶奶是不打算告诉儿子的,怕他担心。这天的电话,儿子问母亲的身体咋样,一不留神,水奶奶把手术的事说了。儿子叫母亲抓紧点,还说马上给她打钱回来。

一入冬,北风没头没脑地刮,鸟儿的叫声显得很干硬。粮食捂在铁皮囤子里,红苕卧在窖坑里,油菜和麦苗绿在地里,治病正是时候。水奶奶把猪卖给冯老八,把羊卖给汪羊子,撮一脸盆玉米放到鸡笼上,带上了了和全部积蓄,锁上门,进城去了。

了了上学前班,水奶奶走哪里都带着,用不着跟幼儿园阿姨打招呼。别看了了小,都能帮奶奶干些手脚活了,比如喂鸡喂鸭,往灶膛里添两把柴火啥的。水奶奶逢人就夸,说了了乖,能使嘴了。了了的确很听话,从不跟家里添乱,如今快六岁了,爸爸妈妈从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奶奶也没有。

了了啥都好,就是不穿奶奶给他买的衣服。隔壁长河老师的孙子康康穿什么,他就要穿什么。水奶奶认为,小娃娃家,衣服只要不破,穿干净点儿就是了,就斥他,哪学来的坏毛病?人比人,比死人呢!挨了斥,了了还是不穿奶奶的干净衣服,呜呜嚎。水奶奶只好退一步,让长河老师帮忙在网上买。

了了问奶奶最多的,就是深圳在哪里?有多远?是个啥样子?这些问题,奶奶也只听来些碎片儿,拼接不起来。就说,深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飞机睡一觉就到,火车要坐一两天。那地方从前是个小渔村,后来变成了一座城,遍地黄金。于是,了了心里的深圳,就永宁场那么大,金光闪闪。外加一条,出产棒棒糖。因为爸爸妈妈不回家,安慰了了的,年年都是一盒棒棒糖。了了问奶奶,爸爸妈妈究竟啥时才回家?奶奶说,等挣够一座楼房,挣够了了上大学的钱,就回来了。为啥要挣楼房呢?为啥要上大学呢?了了不明白。

了了喜欢看天。天上有云,像高山,像棉花,像牛羊,像鸟儿,变幻无穷。有时候,还能变出爸爸妈妈的身影。天上也有鹰,或者三两只,或者单一只。那些鹰张着翅膀,一动不动,一圈一圈地在空中盘旋,越盘越高,高到天顶。天上还有飞机,唔唔叫,有时黑黢黢的,有时银光闪闪,比老鹰大多了。了了问奶奶,飞机饿不饿?能不能拿竹竿把它戳下来?奶奶摸摸了了的头,笑了。

李家湾是个偏僻的村落,到城里可以赶火车,也可以赶汽车。赶火车五元车费,得走十多里山路。赶汽车倒是只走二三里,车费却要十二元,比赶火车多七元,来回就是十四元。水奶奶一辈子都在拿汗水换钱,选择赶火车。

火车站还是老样子,两座房子低矮着,老旧着。外墙贴了米黄色的墙砖,墙砖已东一块西一块剥落,裸露出水泥的灰斑,像害了白癜风。屋面的机制瓦上,长满了岁月的苔藓。站台水泥地的裂缝里,青黄的野草摇曳着。车站上三股道,六条铁轨。铁路是乌灰灰的,挨站台的一对轨道表面,却光亮亮的,像两条硬生生拉向远方的白丝带。

如今,铁轨接口焊接了,那些奔驰的列车,不再哐啷哐啷作响,但结构性的声响依然扎耳。全国火车多次提速后,很多列车成了这个小站的过客,只有次慢车,在这里驻足两分钟。零担货车也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时间不会太长。

候车室里,一个宽脸汉子正佝偻着身子抽叶子烟,吐一地痰涎。一个黄脸妇女左手放在牛仔背包上,右手在玩手机,咧着嘴巴,满脸幸福的褶皱。加上水奶奶和了了,总共四个人。水奶奶很久没有赶过火车了,看着空落落的候车室,老想起当年人头攒动情景。那时候,候车室的木条凳子上,挤满了屁股,不少人还垫着行李坐地上。如今,那么多亮铮铮的合金椅没人坐,她心里有些失落。

了了要到站台去看火车,奶奶不许,他就趴在窗口看。火车来了,他拍着手直叫,奶奶快看,火车,火车来啦!没有火车时,他就看沱江。江上有挖沙船,有打渔船,还有飞翔的白鹤。

时间还早,中年妇女揣了手机,跟水奶奶打招呼。都是乡下人,身上的血都带着泥土味儿,三言两语热络起来。家长里短闲聊一阵,水奶奶转眼看窗边,了了没了,她赶紧跑出去找。小站只有巴掌大,一眼就望穿了,没人。水奶奶大声喊,没人应,她头皮发麻,心脏乱跳。绕房子找一圈,再找厕所,还是不见人。水奶奶冒虚汗,脸色发白,胸里轰咚轰咚空响,死命喊。这时,一颗戴大檐帽的头颅伸出窗外,竖着眉毛朝水奶奶吼,喊啥子喊?管好自己的娃娃!到铁路上跳,碾死背时!水奶奶喜出望外,进了站长办公室。了了规规矩矩站在屋子中央,面色枯萎。看见奶奶,一下子洪水决堤,“哇”地哭起来。水奶奶拉过了了,拿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道,叫你乱跑!随后又嘟哝,走哪里又不跟奶奶说一声,遭人家收拾了哇?背时!

十点半,几个人来到站台。远远望去,客车出现在沱江尽头,像一条草履虫,缓缓蠕动过来。四五分钟后,渐渐肥大了,一身绿。到站台,突然巨蟒一般,咄咄逼人,像要把人一口吃掉。了了急退两步,藏到奶奶身后,留一只眼睛看火车。

小站已不售票,旅客上车买。水奶奶拉着了了刚坐定,列车员过来了。列车员是个女同志,她的制服很紧身,正在替她制造着丰乳肥臀。她的腰不纯粹是腰,还是一把儿童票尺子。她把了了拉到身边,手掌齐着小头顶划拉到自己腰上,说买半票,三元。水奶奶说,幼儿园娃娃,买啥票?列车员再次拿手掌切了切自己的腰,说,齐这儿,就该买票,管你几岁,国家规定。水奶奶说,啥国家,抢人嗦?没钱!列车员说,没钱就就下车,哼,这些乡下人!水奶奶瞪列车员一眼,拉过了了,掏出一叠老人头,拈出一张,递过去,问,这是草纸么?找来!她身上是有零钞的,不掏。列车员接了钱,只找给水奶奶九十二元。水奶奶不干,还要她找五角。全票五元,半票二元五,正理。列车员摇摇头,说不找零,都是这么个收法,四舍五入,又说是国家规定。水奶奶说,狗屁国家,光想占便宜!没那么怪,我不占你便宜,你也别想占我便宜,拿来!她掏五角递向列车员,叫她拿一元来。列车员遇到对手了,只好拿出一元。水奶奶给钱时,附带给了列车员一句祝福,拿去买药!

医院,病房里闻不到丁点儿异味,还有电视看。水奶奶的手术时间,定不下来。主治医师说,要等身体调理好了再说。

主治医师是个年轻人,戴一副金丝眼镜,脖子上搭着听诊器。水奶奶很喜欢这个眼镜医生,笑容满面,态度和气,感觉比自己儿子还亲近。水奶奶听人说,医院,就成了锅里的肉,人家想怎么炖,就怎么炖。她一来怕被炖,二来想着家里的鸡,就跟眼镜医生商量,想尽快做手术。眼镜医生指指水奶奶,说她心脏有问题,血糖和血压都偏高,另外还有几项指标不合格,得调理一段时间。水奶奶一听,感觉自己被炖上了,就把自己的苦楚放大,再诉一遍。眼镜医生不高兴了,脸色像挂了一层腻子,平整中带了点儿颜色。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强行做手术,出了事谁负责?这话的意思很明白,谁想吃热豆腐,谁负责。到医院拿钱买罪受,还要自己负责,傻么?水奶奶看看眼镜医生,认炖。心里说,医院,水好深!这城里人,真是看不透。

白内障手术,其实就是更换人工晶体。水奶奶不懂,就问眼镜医生。眼镜医生说,进口的六七千到一两万一只;国产的多则七八千,少则一两千。水奶奶问一两千的效果如何?眼镜医生瘪了瘪嘴巴,怪笑了一口,说,就是“光明工程”用那种呗。水奶奶知道,一分钱一分货,又问,安那种看得见走路不?眼镜医生脸转到一边,说,当然比不换强。水奶奶心想,自己又不看书写字,就选“光明工程”那种吧,别人用得,自己也用得。正要开口,眼镜医生说,你这种乡下人,干粗活,泥巴掩到嘴皮了,就用“光明工程”那种吧。虽是不谋而合,但话从眼镜医生嘴里说出来,变了味儿。水奶奶像没打麻药就挨了一刀,疼得嘴歪。她颈子一硬,要选个进口的。眼镜医生看着水奶奶,在她脸上乱找,说医疗保险不报销的哟。水奶奶眼睛像针,向眼镜医生刺过去,问,我叫你报了吗?

眼镜医生走了,邻床病友胖嫂问水奶奶,选那么贵的,不心疼哇?水奶奶气呼呼说,臭小子,小看人呢!胖嫂伸出大拇指,点了两下。胖嫂是江源镇的,跟水奶奶那个乡田挨田,土挨土。往宽处说,算是老乡,说起话来就亲近。胖嫂住院,来看的人倒是不少,都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放下礼品,给点礼金就走。儿子和媳妇一走,胖嫂就骂,狗日些,个个都忙,只晓得刨钱!胖嫂说刨钱,指的是当教师和当公务员的两个儿子,他们除了干正事儿,也干点副事儿。骂完儿子,又捎带数落两个做生意的媳妇。水奶奶劝胖嫂,年轻人忙,多担待些。

水奶奶要进手术室了,得把了了安顿好。安顿了了的最好办法,是买玩具,或者买棒棒糖。了了不要棒棒糖,要玩具。到玩具店,奶奶跟了了说,不要选太贵的哈,奶奶的钱花在眼睛上了。了了看一阵奶奶的眼睛,选了个打折的玩具手机,五元钱。

了了有了自己的手机,就有了自主权,不停地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他把玩具手机举到耳边,边说边走,又打小报告,说奶奶顿顿吃汤泡饭,炒一份菜,全让给了了吃。随后,又学奶奶的口气,说,你们到底回不回来啊?再不回来,了了都长大了,不认你们了。随后,他叫爸爸妈妈今年一定要回来,还要给他买个电动汽车,要比康康的好。最后,他跟妈妈唱起了儿歌:爸爸妈妈去上班,我上幼儿园,也不哭,也不闹,问声老师好。看着了了的样子,水奶奶笑得很开心,胖嫂也好笑。

进手术室之前,水奶奶把了了托付给胖嫂。又嘱咐了了,要听马婶儿的话,就在屋里打电话,打完就看电视,奶奶耽搁一会儿就回来。

水奶奶进了手术室,胖嫂就跟了了玩,教他玩剪刀石头布。胖嫂是个实在人,老是赢了了,了了没劲,不玩了。胖嫂就教他掰着手指头念童谣: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护士来叫胖嫂做CT,胖嫂带上了了下楼。医生叫到胖嫂名字时,胖嫂要带了了进去,医生不准。胖嫂只好让了了在外面等,叫他不要走动,说她只耽搁一小会儿,出来给他买脏脏熊奶茶。了了点点头,坐在墙边椅子上。

胖嫂出来,找不到了了,使劲喊,没人应。她听水奶奶说过,了了记性特好,只要走过一次的路,准找得到回,就回病房找,也没人。她去问过道上住的病人,问护士站的护士,问门厅干活的保洁,都说没看见。胖嫂慌起来,赶快去大门问保安,保安也说没看见。她又回CT室外,还是没人。她一头想起,自己说过要给了了买脏脏熊奶茶的,赶去奶茶店,仍然没见人。胖嫂一屁股坐在地上,搧自己的耳光,揪自己的头发,“呜呜”哭起来。

胖嫂披头散发回到病房,挂着泪痕,吊着鼻涕。手术回来的水奶奶听胖嫂一说,重重跺下一脚,脑子“嗡”地叫起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水奶奶缓过来,跟胖嫂分头再找。一见到人,她就跟人描述了了的样子:小男孩,五岁半,齐腰高,圆脸,大眼睛,剪瓜皮头,穿一身南极人橘黄色羽绒服。两个人找完眼科找内科,找完内科找外科,找半天,医院都找遍了,都没有见到了了。

医院大门,胖嫂“扑通”跪在门卫室地上,抓住一个保安大哥的手,请他们帮忙找找。保安大哥摇摇头,说他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人有岗位,不敢脱岗的。胖嫂就请求他看看监控录像,保安大哥又摇摇头,说监控录像不能随便看的,得领导批。胖嫂说了一屋子好话,保安才打电话请示领导,调出监控录像来看。不一会,胖嫂指着荧屏叫,就是他!就是他!那个颈子上挂手机的娃儿!水奶奶也看见了:荧屏上,了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医院大门。水奶奶双腿打颤,脸色刷白,手脚冰凉。

保安大哥把情况通报给驻院警察,驻院警察问明情况,带水奶奶到公安局调“天网”,胖嫂脚跟脚紧随其后。“天网”的录像看到了:了了跟在一个老爷爷后面,进了火车站,上了一列K字头快车。那车跟了了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驰,水奶奶瘫坐在椅子上,胸闷,气紧,说不出话来。警察同志给她端来一杯水。

警察同志让水奶奶留下电话号码,说他们马上发协查通报,叫水奶奶回去等,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水奶奶要赶车去追。警察同志说,没用的,这是大海捞针的活,要是占有庞大资源的警察都找不到,你就更找不到了。水奶奶忽然捂住胸脯,脸色纸白,额头冒汗,医院。

白天,水奶奶去火车站,守在出站口。每一趟南下的客车,都是她满腔的希望。她相信,了了一定会回来的。

晚上没有南下的客车,水奶奶就去住院部底层门厅等,她始终相信了了会回来,每时每刻都可能。医院三道门,住院大楼只有一栋,无论了了从哪道门回来,都会从这门厅上楼。胖嫂拿件外衣搭在水奶奶腿上,拉着她的手,陪着她坐在门厅椅子上。她们都不说话,眼巴巴望着门外。

门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水奶奶问胖嫂,下这么大雨,了了睡哪儿啊?胖嫂拍拍水奶奶的手,不说话。水奶奶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她惊叫一声,醒过来,喘着粗气。原来她梦见了了被人取出心肝,拿在手上玩,了了在拼命叫奶奶。水奶奶跟胖嫂说了自己的梦,胖嫂把水奶奶的手抓得紧紧的,说梦跟现实是反的,了了那么乖,菩萨会保佑他的。

出院那天,胖嫂抱着水奶奶哭,伤伤心心,说自己该死!水奶奶说,要是了了回这里来,就马上打电话。经过护士站,她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到大门口,也给保安留了电话。

水奶奶不敢回家,她怕一回家,了了丢了的消息会立即传开。如今,打个电话比放个屁还方便,消息自然会传到儿子媳妇那里去。他们要是知道了了丢了,咋得了?医院找她,就拿定主意在城里等,不等到了了,不回家。

到哪里去住呢?水奶奶想到了火车站。住候车室,清静,不给钱,还能方便等火车。天昏沉沉的压在头顶,冰凉的雨水东一点西一点飘落。水奶奶到农民街,买了床翻装棉絮,来到火车站。

水奶奶想进候车室,被人家拦下了,说要购了票才能进。原来城里的火车站,跟乡下不一样,是在候车室外买票,凭票入内。水奶奶木了,不在火车站住,到哪儿去啊?她只能在这里等了了呀。她背着行李,抱着棉絮,在火车站乱转。在货运段大门口,她发现这里进去没人拦,进去沿铁路回走一段,就能进站台。只要能进站台,就有办法进候车室。

水奶奶绕进站台,又有了发现,火车站挨山边的轨道上,停放着三节锈迹斑斑的绿皮车厢,显然是废弃的。她想,在候车室打地铺,说不定站上的人要管,住车厢里,应该没人过问。她走拢一看,靠山边的车门敞开着,爬上车厢,里面破旧的座椅,铺满了尘灰。水奶奶一阵窃喜,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间!

水奶奶每时每刻都希望手机响起来,可是,她的手机睡着了。公安局没有电话,胖嫂没有电话,医院保安也没有电话,连烦人的广告电话也没有。她忍不住拨通了长河老师的电话,长河老师说,这些天,你们家的门一直锁着,到哪里去了啊?还说水奶奶家的鸡,都快成野鸡了,天天歇在李子树上。鸡下的蛋,替她捡好了的。水奶奶嘴巴一瘪,想哭。

忽然,儿子福生打来了电话,水奶奶一阵兴奋,难道了了去了那儿?福生的电话没有惊喜,他只是一般性地问了了的情况,问母亲的手术怎样,随后就要跟了了说话。水奶奶说,了了睡着了,手术很好,过两天就回家。水奶奶忽然紧张起来,要是儿子媳妇再打电话来,要跟了了说话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睡觉吧?还好,儿子媳妇那边忙不过来,几天没来电话。一天,媳妇打电话来了,说要跟了了说话。水奶奶说,他们已经回家了,了了在上幼儿园。

该了了放学时,水奶奶就关掉手机,该了了上学了,再开机。儿子媳妇再来电话,要跟了了通话,她就说了了在幼儿园。星期六和星期天,她就说了了跟康康玩去了。

一安顿下来,水奶奶就想洗衣服。搜衣兜时,她发现兜里多了一沓钱,哪里来的?她想到了胖嫂。赶回病房,不见胖嫂。坐在她病床上的,是个驼着半边背的老头。水奶奶去问护士,护士说,那个胖嫂,手术没做就走了。水奶奶想,大家都不容易,一定要把钱退给人家。水奶奶有胖嫂的电话,打她电话,关机。

火车站的夜晚,一片阒寂。寒风中,昏黄的路灯越发幽晦。偶尔有几趟货车经过,轰轰隆隆碾碎几片夜色,复归沉静。水奶奶已经好些天没有睡过囫囵觉了,每时每刻都想狠狠睡上一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她又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了了。

水奶奶在第一声鸟叫声中起来,梳洗完毕,到路边早餐店吃一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碟泡菜。吃完打个包,中午晚上将就着吃。回到车站,第一趟南下的客车就该到了。

车站上的霜风,从沱江边蹿上来,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风把人的脸一点一点变硬,把脚冻得疼痛,发木。水奶奶来到出站口,远望着南下的客车,一动不动。她笔直地站着,风把头发撩得乱蓬蓬的,像一尊雕像。

下雨了,坚硬的雨滴打在额头上,顺着脸颊往下流,浸进嘴里,带着煤烟和尘灰的苦涩。水奶奶始终雕像般站在出站口,目送着一趟趟火车远去,直到只剩两条铁轨。

水奶奶的钱花光了,胖嫂的钱倒是硬邦邦揣在内衣口袋里,她不会动。这把年纪了,打工没人要,她想到了捡垃圾。对,就捡垃圾。她鼓励自己,有啥不好意思呢?不偷不抢,靠劳动挣钱,不丢人。水奶奶记下了所有南下客车的到站时间,她要在客车到站之前,赶回出站口。去捡垃圾之前,她换了件干净衣服,洗了脸,再梳了一次头。

面对垃圾箱,水奶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左看右看,一脸绯红。她一咬牙,埋下头,谁也不看。找过几个垃圾箱后,她直起了腰杆。捡垃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得知道哪里纸板多,哪里塑料瓶和塑料袋多,哪里可以捡废铁,哪里可以敲钢筋。捡几天,水奶奶也找到了一些窍门,还知道了几个废品回收点的价格差异。每天黄昏,她把垃圾分门别类,打成小捆,背去废品回收点。她宁愿背着成捆的废品,多走两条街,也要卖个好价钱,哪怕只多卖一元钱。一天下来,运气好,能卖十二三元,运气差,也就四五元。

水奶奶的每一天,都在盼望、她已记不清,自己盼来了多少趟客车。但她盼来的,都是失望。她同样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她的日子,就这么单调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

忽然,警察打电话来,说了了找到了,西安那边的人已经把他送回了永宁老家,问水奶奶接到人没有?水奶奶嘴巴一瘪,嘴皮不停地颤动,哽咽起来。

水奶奶赶紧跟长河老师打电话,长河老师说,了了洗了澡,正在吃饭呢。他把手机递给了了,了了叫一声“奶奶”,“哇”地哭起来。水奶奶喊一声“孙儿”,也“呜呜”直哭,泪珠一串串往下掉。长河老师说,水奶奶家的鸡下的蛋,都装满一篮子了。水奶奶说,你们煮些来吃嘛。说完,鼻子一酸,又想哭。

水奶奶给了了买了一把玩具手枪,买了一袋棒棒糖,没钱买车票了,她想到了零担火车。胖嫂的钱倒是还在身上,她不会动。这些日子住火车站,水奶奶早摸清了:零担火车停站后,列车长会跳下车,绕车一周,然后就站在车长室外面抽烟,注视着车头。司机松闸瓦,车轮发出“嗤——”的放气声,车长就上车了。再过几秒钟,车轮便缓缓滚动起来。爬零担货车的最佳时机,就是司机松闸瓦,车长上车那几秒钟。

水奶奶听到司机松闸瓦的放气声,爬上了车。眨眼之间,车轮缓缓转动,站台开始往后退,她长长吐了一口气。车厢里空空如也,水奶奶笑了。她坐在行李上,想起该梳梳头发了。拿小镜子一照,她突然吓一跳:头发白晃晃的,像扑了一层面粉;眼窝陷成了两个坑,眼珠子像两个土豆,在坑里滚来滚去;颈上皱皱巴巴,牵起皮来,能到下巴,活脱脱老了十岁!水奶奶呆呆地想,这个样子,了了还认得出奶奶吗?

火车慢悠悠跑一段,开始加速,然后就呼啦啦奔跑,似乎要飞起来,风灌进车门,割脸。车门开着个口子,横挂着一根铁链。水奶奶心情很好,透过车门看风景:天边铁灰色的青山,在缓缓地旋转;远处的沱江,静静地流淌着;路边的夹竹桃,在呼啦啦往后退。

水奶奶的心,跑得比火车还快,先一步到了家里。她双手抓住了了的肩膀,嗔道,狗东西,哪里去了啊?吓死奶奶啦!然后,问他怎么吃的,怎么住的,饿坏没有?问完,把了了紧紧搂在怀里。最后,她掏出玩具手枪和棒棒糖。一递,回过神来,看看手里,揩了眼泪,笑了。

水奶奶一头想起,该给胖嫂打个电话。胖嫂的电话通了,一听说了了找到了,她连叫两声“阿弥陀佛”,在电话那头又哭又笑,还嚷着要来看了了。

火车快到站了,仍然轰轰隆隆奔跑着,一点没减速,咋回事?原来,水奶奶还不知道,他在城里这些日子,铁路网络作了一次调整,这个四等小站,已经被撤销,成了个会车平台,所有列车不再停靠。

灰头土脸的小站,一晃而过。水奶奶多想早一点见到了了啊!她心里一急,想跳车,一看那飞速流动的路基和碎石,又退回来。忽然,她感到气紧,身上像有一只巨手在下压,胸部有无数的钢针在扎……

水奶奶倒在车厢里,看见自己家种了一片桃园,自己变成了一只会产奶的桃子,了了拿刀划一道口子,奶汁儿直淌。

这时,水奶奶的手机响了。

作者简介:

李森林,简阳市永宁乡退休教师。

往期推荐阅读

李森林:村民开会见闻录(总第期)

李森林:富婆姨妈(总第期)

李森林:城里来的永宁人(总第期)

李森林:疫情·兔子(总第期)

朱俊:乖乖(总第期)

刘成林:油坊湾纪事(总第期)

高亚夫:小白(总第期)

杨曾:我+你(总第期)

曾节:夜画店堂(总第期)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1
查看完整版本: 李森林奶桃总第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