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当再次看到爸妈吵架时，我整个人是崩溃的。
吵还不是好吵，我妈动手了。
她趁爸不备，逮住他的手就掐，咬牙切齿，拼尽全力。
我大惊，扑过去拉开两人，低头看时，爸手上全是深深的指甲印。
“给我滚！”妈被我拉开后，仍指着爸痛骂。爸则红着眼睛，牙关“咯咯”作响。两人互相像要吃掉对方。
什么仇什么怨！
爸终于忍无可忍：“我走，我走！行了吧！”
说罢，他收拾了简单行李，果真说走就走。我手忙脚乱地想阻止，根本拦不住。
“滚了好！滚了就别再回来！省得在家碍我的眼！”妈得知爸确已经离开时，连连冷笑。
2
妈长年瘫痪，需贴身照顾，爸这一走，我分身乏术。
我是高三班主任，不方便请假，只能家校两头奔波，忙得焦头烂额。
有一天中午被事耽搁，我没能回家，晚上进门，发现妈妈为了避免便溺，连水都没敢喝一口。
我心痛不已，于是跟她商量：“妈，咱们劝爸回来好不好？”
妈突然生气：“他很高贵吗？还要‘劝’他回来？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委屈了他？”
“妈，你要讲道理，我真的没那么多意思！”
妈横我一眼，并没有要讲道理的打算。
我觉得妈委实有些过分。跟爸吵架也就罢了，这一回，她居然把他赶去烂尾楼里住。
烂尾楼，指的是我们这一个叫琴韵华庭的楼盘，爸在那儿买了个高层的电梯房。
他是耗尽积蓄付的按揭，为的就是住进去后，有了电梯，妈出入要自由些。在我们五楼的这套房子里，妈完全被困住，哪怕想出门透透气，都只能靠我爸抱上抱下。
原想着拿到新房后，就把老房卖掉还贷，怎么都没想到，琴韵华庭出了事。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最终楼盘停工，我们梦想中的新家，成了烂尾楼。
那里如今野草从生，断壁残垣的，都成了野狗乐园，爸搬过去，要怎么生活？
但偏偏除了那里，爸也没有别的地方好住。
3
我去琴韵华庭找我爸。
正值晚春，被遗忘的小区中野草遍地，说不出的萧条。外头红尘滚烫，这里却犹如阴森孤岛。
我到时，正遇见爸往楼上拎水，8楼啊，一两百个阶梯！
我心疼坏了，拉着他要回去找妈评理。爸说：“不回，她讨厌我。”
“那怎么可能，妈只是身体原因，所以脾气差，她说的话你别当真。”
爸叹气：“芃芃，我是真的不打算回家了。”
我慌了神：“爸，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妈离婚……”爸犹豫地说，“我是这样打算的……”
我“腾”地站起身，打断他：“不行！绝对不行！”
此时此刻，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爸走了，我怎么办？我的学生要怎么办？
爸如果撒手不管，妈就是我一个人的担子，我势必不能再担任班主任。临阵换将，万一有孩子因此影响到学习，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我和孩子们朝夕相处，彼此感情深厚，我舍不得他们。我答应过的，要陪着他们冲刺未来。
“爸，你替我想想，我要对学生们负责啊。”我太过急切，摇得爸晃了几晃。
爸沉默了一会：“你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这事以后再说吧！”
我大喜过望：“真的吗？”
爸还是笑，眼里却有失落瞬间闪过。这点失落如同细而锐的刺，直直戳进我心坎。他不是赌气，他是真的想要离开。
“爸，你怎么会想要跟妈离婚的？”我问。
“很奇怪吗？”
“很奇怪。你是最好的丈夫啊，一直对妈妈不离不弃。”
“一直，所以就必须永远？”
这个问题过于高深，我答不上来，只能岔开话题：“妈这种情况，还是多体谅她吧。我也知道你辛苦，等我有了假期，保证好好帮你。”
“再说吧，再说吧……”爸叹气，不愿再跟我多说。
4
爸虽答应回家，但让我再给他一点时间，说是想报个旅游团，出去走走。他多年被困在妈妈身边，这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我只能应允。
他出门后，给我发过一张照片，里头的他眉头舒展，全不是平时模样。
几天后，爸联系我，说旅游团巴士回程中抛锚，让我去接他一下，电话刚打完，他手机就没了电。
我还有一节课要上，因此耽搁了时间，着急忙慌赶过去时，爸拿别人电话打来，说不等我了，搭团友儿子的顺风车。
我还是不放心，在路口等到天黑，终于等到爸从一辆车上下来，然后有位男士打驾驶室走出，帮爸取行李。
取到一半，后座一个阿姨伸头说：“庞岭，叔叔的眼镜借我用了，在行李箱里，你拿一下！”
“找到了找到了！”我爸接话，笑盈盈的。
我直觉到一些不妙。这位阿姨和爸的眼神交流，根本不像是刚认识的团友。
返程时，我心中七上八下，索性将车停到路边：“爸，你跟那位阿姨关系挺好嘛，连眼镜这种私人东西也借？”
爸有些慌乱，支支吾吾。
“关系特殊哦！”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说完我期待着他否认，没想到爸一下子哑了。
我大吃一惊：“爸，你这不是在默认吧？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爸嗫嚅半天，终于直视我：“你高看我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变心了，我想离婚，想和她在一起。”
我无比震惊。爸一直是好丈夫的典范，是很多人心中的道德标杆，标杆怎么能出轨呢？
情急之下，我出口指责：“你这样做，对得起妈妈吗？”
爸说：“我就算对不起世上任何人，也应该对得起你妈吧？”
我更来气：“你的确照顾了她十多年，可出轨就是出轨。再说你这么大的年纪，来这一出，也太丢脸了吧！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的话明显重了，爸把头侧向窗外，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半天之后，我放缓语调：“爸，咱们还是回家好吗？那位阿姨，你忘了吧，我也保证不跟妈妈提半个字。”
“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爸……”
“不说了，回吧……”夜色里，爸的声音沙哑，饱含无限疲惫。
我心口一松，再发动车子时，手竟然有些哆嗦。刚才那一刻，我其实很紧张，都顾不上生气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一个男人铁了心要离婚，基本是覆水难收。
我唯一能赌的，就是爸对我的在意程度。
5
万没想到，爸回到家后，妈又是一通雷霆之怒，把爸骂得张不开嘴。
“妈，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气？”我烦恼极了，“你再这样，爸又要走了！”
“走就走，死在外头才好呢！”
爸全身一震，再没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出了门。
我简直要气疯，好不容易请回家的爸爸，又给骂跑了。
“妈，你实在太倔！赶走爸爸，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冲妈喊。
“我图个心里快活！”
我无语至极，拉长脸收拾屋子，收着收着，狠狠把一个靠枕踢飞。
“别生气了……”妈一扫刚才的戾气，带着笑哄我，又可怜又可气的模样。
“我怎么敢！”我没好气地回答。
之后，我又去找了爸好几次，爸却不肯再回家。
“你看她拿我当人看吗？”他问我。
我无奈，爸说得对，妈在他面前，实在太过跋扈。我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哄劝，撒娇卖惨，想要爸回心转意。
就在爸又开始动摇时，我在他那里遇到了那位阿姨，秦剑兰。他们果然还在一起，秦剑兰甚至登堂入室！
这虽然是烂尾楼，但如今也是我爸的家啊。
想到她要抢走我爸，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冲上去和她理论，言语渐渐凌厉。
爸拦住我，让秦剑兰先走，她偏不，平静而执拗，坚决不挪窝。
我冷笑，冲秦剑兰扬起手机：“好，既然你不走，我叫你儿子来评理！”我特地存了她儿子庞岭的电话，现在果然派上用场。
秦剑兰显出了慌乱，我心中因此畅快无比。我必须把她从我爸身边赶走，不能让她抢走他。
庞岭进门时，我愣了愣，我们居然是见过的，只不过那天晚上光线差，我竟没认出他来。
他是一个消防员，几年前一次“消防走进校园”的活动里，庞岭带队来过我们学校，我还被同事闹着说要介绍给他当女朋友。可他对我却很冷漠，我为此还被伤过自尊。
加之他个子特别高，大概有一米九，因此我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庞岭此时却不看我，轻声问秦剑兰：“妈，你没事吧？”
我接话：“她当然没事，只是你可能要劝劝令堂，不要随便往别人的老公家里跑。”
庞岭脸色阴沉地看向我：“首先我得告诉你，他们二位长辈，没有做过违背道德的事，你大可不必这样愤怒。其次，你为人师表，讲话最好端庄点！”
原来他也已经认出我来。
我冷笑：“感情出轨也是出轨，一样违背道德！”
庞岭咬咬牙关，像是要暴发，到底忍住。
他转向秦剑兰：“妈，我说过的，和谢叔叔这样来往，真的不合适，会自取其辱……跟我回家吧！”
秦剑兰看我爸一眼，没有再坚持，缓缓站起身来，跟着庞岭离开。
我松了口气，看来庞岭虽然护短，对自己妈妈和我爸的事，也是在意的。
6
庞岭母子离开后，爸突然说：“芃芃，有一些往事，你要不要听？”
“往事？要么你们是初恋情人？但那一样不能成为出轨的理由。”
爸摇头：“你这样对秦阿姨，我心里难受。所以有些事情，必须要说给你听。”
爸所说的往事，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大概二十年前，爸承包工程，遇上黑心老板。工人们干了一年活，颗粒无收。我爸自己也一样，穷得揭不开锅。工人来找他要钱，他只好把身上的现金分分，一人给了两百。
有个五十多岁的工人那天生日，绝望之下想不开，拿着钱买了个生日蛋糕，带到城郊水库边吃完，然后跳进冰冷湖水。
正是在救这个工人的过程中，庞岭父亲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
庞岭父亲在我们这儿是个英雄人物，他常年守在水库边做义务救生员，救下许多人命。
这事引起媒体集中报道，黑心老板拖欠工资的事也浮出水面。工人们因祸得福，拿到了辛苦钱。
我爸本来就和庞岭父亲相识，这下更是愧疚难捱。欠债的那个人是他，用生命来偿还的，却是无辜的庞岭父亲。于是爸偷偷去看望了庞岭母子。
见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他就四处奔波，帮着申请见义勇为的补助金。庞岭家有什么脏活累活，他也抢着去做。
他们来往太密，我妈生了疑心，到庞家质问，后来不知为什么，竟又跑去学校里打了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庞岭。
事情闹开，人人都骂我妈有病，并且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谩骂声铺天盖地，妈终于受不了压力，跳了楼。人没死，却再也站不起来。
我那年十岁，记得那些风风雨雨，细节却知道得并不详尽，如今恍然大悟。
原来妈伤残背后，有这样的陈年旧案。
妈卧床后，爸疲于应付，秦剑兰开始反过来帮他一些忙，解他左支右绌之苦。可我爸却不敢接受了，他怕蜚短流长，更怕我妈再想不开。
刻意疏远之下，两人彼此间多年不联系，前两年却在琴韵华庭售楼部遇见。
突然重逢多少有些尴尬，两人也只能聊聊房子。我爸那时特别看好琴韵华庭，就多夸了两句。谁知秦剑兰信了他的话，也在那儿买了房。
后来就是漫长的并肩维权。
那次旅游，其实就是一群老年业主自告奋勇，跨省“缉拿”开发商去了。那开发商畏债跑路，却硬生生被老人们堵住，将他带回来处理纠纷。
为怕我担心，爸才谎称是报团旅游。
而据爸讲，秦剑兰今天之所以出现在烂尾楼，也不过是来通知维权事宜。
7
“你和秦剑兰，当年真的没有产生过感情？”我追问。
爸怔了片刻，缓缓摇头。
我将信将疑：“你说的话我可以信，但你上次说为了她想离婚，又是怎么回事？”
爸亲口说过的话，怎么会有假？
爸毫不隐瞒：“对！这段时间维权的过程中，我觉得她又坚强又聪明又温柔，对我也好，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被人心疼的感觉。有生之年，我想跟她一起，过一过正常的日子。”
嗬！原来是战斗情谊升华了当年感情。
我头疼不已：“爸，你不是一个毛头小伙，你快六十了，有妻有女！”
“离婚前，我们会恪守底线。”
“‘底线’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的可笑！”
爸抬起脸来直视我：“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他突然露出强烈抵触，浑似一个叛逆的孩子。
“公序良俗觉得您该怎么做，我就想要您怎么做。”我特意用了敬词，想要激他知耻。
爸发出低吼：“我不在乎什么公序良俗，我只想过点人过的日子。”
“我同情秦阿姨的遭遇，也敬重你们的发乎情止乎礼，但妈妈是您的妻子，她生活不能自理，就算打官司，您也离不了婚的，”我也激动起来，“并且爸，你不能为了自己，毁掉我的人生。”
“我为了自己，毁掉你的人生？”
“对，如果你把妈妈丢给我一个人，那么我的事业就毁了，我的生活也毁了！我连女儿都顾不上！爸你想想糖糖，你可忍心？”
我老公早逝，女儿糖糖才三岁，不得已，我只能把她留给奶奶独自照顾。
以前工作虽忙，到底还能陪陪她。而现在整天奔波，我甚至连回家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完这些话，静静和爸对视，看着他由震惊变成痛切。
“我不能毁掉你的人生，”末了他说，“我情愿毁掉自己的。”
“你娶了妈妈，就是承诺要照顾她一生，不是吗？你们的人生本就是捆在一起的。”
爸苦笑：“你说得对，都对……”
8
爸又跟我回家了，然而这次，妈妈连门都不许他进。
“妈！你怎么变得这样？不让爸回来，是想逼死我吗？”我身心俱疲。
“我每天早上六点要到校，夜里十一点查寝，中途我要回来两次照顾你，夜里你疼，我还要帮你翻身按摩，我也想找个人发发脾气，但我能冲谁去呢？”
妈说：“我知道你苦，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求你，你爸决不能回来这里住。”
我无奈至极：“妈，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对爸？他不好吗？”
“他很好，可我现在不要他了。就算离开他我会死，也死都不要。”
妈的语气平静到极致，但正是这份平静，前所未有地震撼了我。
长久以来，我从没有正视过她的情绪，以及她和爸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现在看出来了，妈对爸的抗拒，比爸对她的还要强。
如果说爸只是苦于现状，想要新的生活，妈则是根本不问未来，她就只是不想要他，哪怕失去爸之后，生活会倾覆，她也不在意。
然而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自己，爸必须得回家。现实而无奈，我也需要自救。
之后的日子，我又努力过许多次，想让爸重新回家。可爸心有余悸，妈也一次比一次更偏激。
我无可奈何，只能自己继续连轴转。这导致我的体重直线下跌，个把月里瘦了十来斤。
学生们都担心极了我，我笑称是故意减肥，还特地打扮漂亮，炫耀“瘦身成果”，然而憔悴气色始终难以掩盖。
爸也心疼我，特地送土鸡汤到学校。我很高兴，想借机再劝劝他。不料一碗鸡汤没喝完，婆婆打来电话，说糖糖高烧不退，医院。
等我们赶到时，糖糖烧得像只小火炉，蔫蔫的，看到我，嘴一瘪，哭了。哭着哭着她又吐，一边吐一边鼻血长流，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好在医生说流鼻血和呕吐都是身体热度太高引起，止住就无大碍，我这才放下心来，但腿肚子仍然直转筋。
糖糖吐完，问我：“妈妈我想死你了，妈妈不走了好不好？”我惊魂未定，被问得一时怔住。
“妈妈！”糖糖搂住我，“你带我去外婆家住吧，我保证很乖，不会惹外婆生气的。”她纯净的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我不忍再看。
爸一直默然，这时却摸了摸糖糖的头：“咱们不去外婆家，让妈妈回家陪糖糖，好不好？”
糖糖眼睛亮了：“好！”她转向我，“妈妈，那我今天要你抱着我睡觉！”
我诧异地去看爸，他也正在看着我：“芃芃，爸爸错了……”
我刹那间泪目，像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得到安慰。泪水来得汹涌，我怕吓到糖糖，只得逃去门外。
片刻后，爸步履沉重地走过来，腰那么弯，声音那么嘶哑：“要不是看到糖糖这样，我还在装糊涂，装作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我真的错了，一把年纪活成了狗！”
这话令我万箭穿心，爸爸再有错，我也不忍听他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你放心回去陪糖糖，一切有我，爸不会再……”爸又说。
他说不下去了，我也哽住喉咙，最终，我肆意任性地又哭了一回。
9
当天晚上，我结束工作回到自己家里时已是深夜，可糖糖还强撑着在等我。
我火速上床，把那小小的身体搂进怀中，解多日思念之苦。有她在身边，我终于有了一夜好眠。
第二天我还是不放心，回爸妈家查看。打开门，爸正坐在沙发上，直着眼睛发呆。
见到我，他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我心中生疑，过去一看，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个新鲜伤口。
口子不大，但也流血了。
“怎么弄的？”我忙问。
“你妈说想自己削苹果……”爸苦笑，“她她……她不小心。”
我简直不敢相信，妈暴力升级，已经开始动刀了吗？！
我要往房里冲，爸向我摆摆手：“你回你的家去，这儿有我，用不着你操心。”
我甩开他，一把推开我妈的屋门：“妈，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说过的，不许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爸说：“罗红霞，你真的适可而止吧！女儿也是你亲生的，你也心疼心疼她！”
“不用心疼我！爸，你和妈妈离婚，赶紧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脱口而出。
爸说过，比起毁掉我的人生，他情愿毁掉自己的。
我以前总觉得他的话刺耳，认为他和我并不能相提并论，因为他和妈妈是夫妻，包容是理所当然，不该用“毁掉”二字。
现在我才真切地感觉到，再勉强下去，毁不毁人生倒在其次，爸的生命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
他毕竟是我的爸爸，从来都疼我、宠我，即便我再自私凉薄，也不想看到他过这样炼狱般的日子。
他们身在炼狱，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一家三口共赴水深火热，还不如我一个人来，也只能我一个人来。
10
当夜无眠，我在凌晨来到妈的床前。她服过安眠药，睡得特别沉。
确定她不会醒来后，我慢慢坐下，轻轻地开始说话。有些话再不说出口，我怕自己会憋死，只能趁这夜深人静，趁她入眠，稍解心头怨怼。
“把重担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你就没有一点担心我扛不过吗？妈你真的太自私了，想怎么样就要怎么样，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再说了，爸从来都照顾你无微不至，你又凭什么那样对他？有什么资格那样对他？
“我现在想明白了，就算爸出轨，不也都是因为你吗？他肯对你不离不弃，你却不珍惜，反而对他苛刻冷酷，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只要是个正常人，哪有能受得了你的？
“依我看，爸已经仁至义尽，他对得起你了。妈我求求你，放过我吧，看在糖糖的面子上，让爸回来，让我回家。
“对啊，你哪里会在乎什么糖糖？你心里只有自己，是世上最坏的妈妈，最坏的妻子，最坏的外婆……”
我想到哪说到哪，天将破晓时，我还半点困意都没有。
做完早餐，再晾凉，我把它们端到床边桌上。往常此时，妈妈该醒了，今天却还在睡。看来和爸爸离婚，真的是件让她安心的事啊。
安心就好，妈安心，爸也将重获自由，一切明明就很好，不是吗？即便我其实不太好，那也不重要了。
不久后，爸妈顺利离婚，唯一的争议就是那套房。
琴韵华庭已经有新开发商接手，不久即将交付，爸因此想把房子过户给妈妈。妈却拒绝了。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要。
争论得急了，我妈笑着问我爸：“我住进去了，你住哪里？去秦剑兰家吗？”
我和爸愣在当地。
原来妈什么都知道！如果是这样，那她之前的情绪失控倒是可以理解了。
爸的脸登时红了又白，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然后说：“房子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跟芃芃再商量商量。”
爸傻了一般，只晓得点头。我也半天回不过神来。
“再见。”妈说。
“再见。”爸也轻声说。
妈眯起眼睛，往树荫里寻找阳光，脸上挂一个淡淡的微笑。
没有哪对夫妻是可以心平气和离婚的，除非再也不爱。妈妈的样子终于让我彻底相信，她对爸已经没有半点留恋。反倒是爸的情绪非常低落。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真是太奇怪。
爸离开时，我突然好想哭。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原来是这样，虽然撕心裂肺，却看似云淡风轻。
未来的日子，或许我该放弃班主任的岗位了，或者干脆辞职，把重心放到妈妈身上。我将陪妈妈坐困愁城，直等她百年归老。
我跟自己说，就这样吧，不然又该怎样，又能怎样？可谁又能理解我的不甘心？
我打小梦想当老师，所以拼命学习，这才考上心心念念的师范大学，然后如愿以偿执起教鞭。经过努力，我还成为了班主任，陪学生们一路奔赴高考。
我期待着自己能永远奋斗在这个岗位，期待着有一天，也可以桃李满天下。而我为之努力的这一切，为了妈妈，却注定不得不放弃了。
没有爸爸在身边，我全部的精力用来照顾妈妈，只怕都会捉襟见肘，就别提工作和事业了，至于情怀，更是再也不配。
11
晚饭时，妈说：“芃芃，我们说说话？”
我推诿：“我吃了晚饭要急着去学校……”
不管她想跟我谈什么，我都不想听。也无非一些对错是非，都于事无补。
妈点点头：“哦，也对。那我等你？”
“我回来得晚啊，你先睡吧，有什么话，等我放假再说。”
“你哪天放假？”妈追问。
我烦躁：“周六没有晚自习，我晚上可以呆在家……妈，调岗是需要时间的，你别这么着急催我，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妈愣了愣，凄然一笑：“我催你了吗？”
我顾不上再和她说，匆匆出门。一路上失魂落魄，心里空空荡荡。
接下来的几天，妈的眼光总跟着我跑，我则继续躲着她。慢慢地，妈妈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她变得越来越安静。
时间很快到了周六，我再也躲不过去，只能问她：“妈，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妈拿个小本子写写画画，看起来心情不错：“其实也没什么。”
“有话就说吧，好不好？”
“真的没什么……芃芃，要不你帮我化个妆吧，我想当主播。”
“哈？”我傻了眼。
“真的！”她扬扬小本子，“台词我都写好了！平时你也没空，你今天给我化好妆，我明天早上开始播！”
她话里带笑，气氛顿时轻松，我的坏心情也立刻被冲淡不少：“妈妈，带妆睡觉对皮肤不好。”
“嗐，我都是老黄瓜皮了，还在意皮肤好坏啊？反正不是有美颜吗？”
我连连点头：“对，有美颜，还能上妆呢！”
“就是就是，我昨天看到了，怪有趣的！”
我有些恍惚，原来妈妈也可以有这样开开心心的样子。
“那个上妆我觉得不行，还是想要你给我化，化那种自然一点的妆，好不好？”
“好。”我看着她的笑容，几乎走神。
当妈妈一扫阴霾，我觉得我好像仍然爱她。这个发现让我惊奇，我也不确定它的真假。
取来化妆品，我坐到妈妈面前，在她的眸子里，看到小小的自己。
洁面补水，打底上妆。妈的五官如此精致，睫毛那么长。
“真美。”我说。
“镜子镜子！”妈急切极了。我递给她一面圆镜，她左看右看，满足地叹口气，“年轻的时候啊，我也是个美女呢，你看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了。你随我。”
“那肯定，”我说，“妈妈，感谢你把我生得这么好看。”很犹豫地，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皮肤凉而松软，是岁月吞没年华的佐证。
“我也谢谢你这辈子来做我的女儿。从小到大，你那么棒，满足了我对女儿的所有想象，你是妈妈的骄傲。”妈妈认真地说。
猝不及防间，我的心情绝堤。
从十多岁开始，我就开始想要逃离妈妈，我把压抑的家庭氛围归咎于她，理所当然地对她不耐烦。有时候我掩饰这种不耐，有时候我甚至故意表现出来，为的就是让她难过。
再也没想到，我这样的女儿，竟是她的骄傲。这样的话，我哪里受得起？
12
不知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出门前，我莫名心悸。
“妈，我去学校啦！”我跟妈说。很久了，我没在上班前跟妈妈认真告过别。
“你实在太辛苦了，还是得调理调理身体啊，瘦得像UFO了。”
我一愣：“你说的是ET吧？外星人？”
妈说：“对对，眼睛老大，脸老瘦，都不好看了。”
她突然伸手摸摸我的脸，我：“记得啊，要照顾好自己。”
我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但不动声色：“我明白的。”
“去吧去吧。”妈冲我挥挥手。
我走了几步回头：“妈，我们找个保姆好不好？”
妈说：“好啊！”
在此之前，我们也试着找过保姆，但妈这种情况，没有人能坚持长久，中间也有过太多不愉快，慢慢地，妈对找保姆这事就特别抵触。但这次她却应得如此干脆，事出反常，更让我觉得不安。
我欲言又止，妈再次赶我：“快走吧，我忙着呢！”
“好！”我说。说罢出门，静静在外头站上片刻，火速返回查看。
妈还在揽镜自照，看到我皱皱眉：“忘带什么了？粗心大意的。”
我见她神情确实没有异样，只能说：“确实，我最近老忘事。”
去到学校，我还是心跳如擂鼓，心中有十分不祥的预感。实在坐不住，我请了假，然后飞快往家跑。
打开门的瞬间，竟有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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