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沈健沈瑞红(沈健女儿)
整理
董云龙石绍全付潇深
摄影
付潇深
00:14老兵档案
沈健,首批抗美援朝志愿军老兵。年7月出生,河北省沧县薛家屯人。年2月参军,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入伍后,先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9军师团宣传队宣传员、团部干事、通讯连政治指导员等职务。年赴朝作战,年10月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军功章。
年6月转业到地方,历任黑龙江省双鸭山集贤农场商店主任、山东省庆云县粮食局粮站站长、辽宁省庄河县平山公社卫生助理。年4月在辽宁省庄河县石油公司(中国石油辽宁销售公司大连庄河分公司前身)工作,年10月离休。
69年前的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身为宣传队队员的沈健,是首批赴朝部队中的一员。
如今,沈健在辽宁省大连庄河市的家中安享晚年。女儿沈瑞红说,每年10月1日国庆节当天,她都要给爸爸磕头,“他是那一代人中的普通一员,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我想告诉爸爸,共和国旗帜上也有他的功劳!”
朋友眼中里的文艺兵
说起在朝鲜的战争岁月,90岁高龄的沈健仍然可以细数其中细节。回忆中,沈健仍然感觉自己和战友们在一起,在阵地上……
沈健:年10月,我们部队奉命奔赴朝鲜。
在战场上,死伤随处可见。
我是文化干事,有一次团部开会,要求连排干部都去。走到中途,我发现材料没有带,于是返回防空洞去取,然后再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开会地点。到了以后吓了一大跳——防空洞被敌军飞机炸塌了,参加会议的干部大部分都牺牲了。
有一次,我们营长腿部中了弹,血流不止,我和通讯员、卫生员赶到出事地点,做了简单包扎。然后,我就赶忙上师部卫生所去找医生。从出事地点到师部卫生所也就一里地远,这时候突然间来了敌机,用机枪扫射,我趴在路边的田地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久,敌机才飞走了。后来,我们把营长送到火车站,同其他伤员一起送上闷罐火车,打算运往国内。白天,敌机来回扫荡,火车不敢走,就藏在隧道里,到了晚间才能开,还不敢开灯。听说,营长在丹东大东沟被抬下车时,都冻僵了。这是后来团政委告诉我的。
沈瑞红:爸爸从没有这样难过、激动过,他们战友聚在一起讲的都是战场上快乐的事。营长牺牲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爸爸讲。
沈健:有一次打扫战场,一个连长捡到了一盒美国固体酱油,他当时以为是巧克力,让大家休息时吃。结果放在嘴里后感觉很咸,就用马蹄坑里的冰块来解咸。50年后,战友聚会提到这件事,才知道那是固体酱油。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好笑。
入伍前,我在天津念师范,到了部队也算是文化人了。我记得部队让我给大家做过两次防原子弹和防毒方面的培训。经过学习后,95%的战士都了解了原子弹的威力和防御方法。其中有个班,有9个人得了90分呢。
在军纪方面,我们管得严,抓得紧。有一次,电话班一位战士去买苹果,我问他用什么钱买,他说用朝鲜钱,我不相信就跟着他去了,结果他掏出来的是人民币,当时我就禁止了。当天点名时,我们通报了这件事,告诉大家在朝鲜用中国的货币是犯法的。
上学的时候,我是宣传队的成员,手风琴、小提琴这些乐器我都会。在朝鲜,有一次回国的战友问大家想带点什么,我就说带几根小提琴琴弦吧。只要有空,我就给大家演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东方红》《团结就是力量》等等这些脍炙人口的歌曲,当时在防空洞里可受欢迎啦。
邻居身边的“保健医”
内向,正直,谦卑,热心肠。因为懂针灸,会按摩,这么多年,他是街坊邻居的“保健医”。
沈健:文革的时候,我买了一本针灸学方面的书,开始自学针灸。最开始的时候在自己身上扎,然后给我爱人治病。练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敢往别人身上下针。
沈瑞红:那个时候缺医少药,家里人的小病,一直是爸爸给看。再到后来,街坊邻居都找他治疗。一直到80来岁,还给别人治病呢。因为懂针灸,会按摩,这么多年,他成了街坊邻居的“保健医”。
沈健:年春天,我从黑龙江调往山东庆云县,在这个县粮站当站长。由于这是一个新建县,我还记得当时县委办公室就是几间大瓦房,还有个学校……
沈瑞红:当时县里条件很艰苦,县医院就跟卫生所一样。那时候干部是在全国范围内调动,不少人都调到了西藏、新疆等地。我们全家跟着爸爸到了山东庆云,留在了内地,够幸运了。
年,全家人又回到了庄河。我们住在县城,爸爸在下面的平山公社当卫生助理。年他才回到县城,到了石油公司,在石油公司干了10年。
沈健:年庄河县石油公司组建时,第一任书记找我谈话,让我到公司负责工会那一块儿,搞宣传、出板报、写材料、刻牌匾……但凡是用笔的,都是我的事。现在大街上随便就能找到做标牌的店铺,可那个年代不行,得我们自己动手做。
沈瑞红:别看他内向,但好学,人也正直谦卑,还是个热心肠。我们单位的一个领导后来跟我说,他会写美术字,就是当时跟我爸爸学的。
在庄河县石油公司工作期间,沈健在手写奖状。
沈瑞红:公司的后勤也归我爸爸管,有的职工身体不好,他就换好了煤气罐,用自行车给送到家里去。
说起来,我跟我爸爸还是同事呢。我是年进入的庄河县石油公司,因为“文革”耽误学业了,当时没上过大学。到单位的第二年,我通过努力考上了电大。虽说是同事,但在工作方面,我和爸爸的交集并不多。当时我在油库,爸爸在机关。
女儿心中的平凡人
“‘和平就是幸福’这句话,是我们家的‘镇宅石’。”沈瑞红说,父亲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缩影。
沈瑞红:我妈妈是庄河人。我爸爸从朝鲜战场回来后,部队就驻扎在丹东到庄河沿海这一条线上,他缩在的师师部设在庄河。后来,部队允许军官和当地群众结婚。部队领导找到我姥爷,给我妈介绍对象。后来他们就那样结婚了。就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演的一样,很真实。
沈健:年,我从部队转业,到了黑龙江双鸭山集贤农场。我们自己垦荒,虽然不戴军衔,但还穿着军装,当时还有枪,主要用来保护林场的安全。
刚到农场的时候,没有房子,我们自己砍树搭棚屋,有了一个家。
沈瑞红:我是年出生的,第二年我爸爸就转业到了军垦农场。当时他还给我妈描述说,北大荒有多美,将来会更加美。给我妈忽悠去了,到了一看,好家伙,就是一片荒甸子,条件非常艰苦。
在农场那会儿,爸爸在养猪场工作。老母猪下崽子时,他一宿一宿守着,几天几夜不回家。
那个时候生活特别困难。后来又是“三年自然灾害”,没吃没喝的。我爸和同事们,都是自己养活自己,自给自足。就那样,他还在那儿吹口琴呢,也是挺乐观的一个人。
爸爸不容许我们说困难,不能对任何事情有抱怨。要是我们说一个苦字,说什么日子不好过,我爸马上就一句——和平就是幸福。这就是那一代老兵对生活的理解。什么样的苦,在他那儿都不算事儿。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刚10岁,因为爸爸的身份是走资派,我不能上学。我就哭,感觉没有出头之日。你知道我爸怎么说吗?他说,这是一场运动,运动不会总运动的,运动总会过去的。我就想,我爸说得可能对,运动会过去的,那我就等吧。这一等就是10年。“文革”结束以后,高考恢复了,我却没考上大学。
这期间,我如果有牢骚,我爸爸就说,你若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那时候,我爸爸好长时间都不开支,家里揭不开锅,妈妈就带我和弟弟回姥姥家了。
弟弟是年出生的,当时,妈妈坐了3天月子就下地了。虽然下地了,但外面的活不能干呀。我就到去河边去给弟弟洗尿布。妈妈让我去中药铺买药,由于个子矮,都够不着交款的窗台,回来熬药的时候我都睡着了。家里用水时,我跟一个小朋友一起抬,两个人抬大半桶水。
那时候一点儿也没感觉苦,不觉得累。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当时还挺有本事的。那年我才11岁。我想,就是受了爸爸的影响,那是深入骨髓的东西,全盘接受了。
记得我爸说,没有国就没有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是大话。要是打起仗,一个炮弹打下来,还有家吗?
从小到大,我们遇到过很多困难。就因为“和平就是幸福”这句话,都挺过来了。抗美援朝的时候,美军飞机到处扔诈弹,丹东要疏散人口,我们家就到了庄河。妈听妈说,当时她14岁,站在楼门口,就看见飞机飞得很低,飞行员的脸都能看清楚。所以我妈更知道和平是什么概念,她特别理解我爸说的这句话——和平就是幸福,这句话也成了我们家的“镇宅石”。
这都是我们家的真人真事,真实的经历。所以,我说我给爸爸磕头是发自内心的。每次磕完头我都跟我爸说,这可不是磕给他一个人的。其实,在我的内心里,他是那一代人的一个缩影。爸爸是个军人,但爸爸经常对我们说,那些纳鞋底的,那些送军粮的,那些掩护伤病员的……他们也都是无名英雄。
今年春节期间,“一升油,一片心寻老兵,慰亲人”关爱老兵志愿者在看望沈健时,他特意捐出元爱心款,委托志愿者帮扶生活有困难的老兵和军人家属
宝石花爱心志愿者同沈健父女二人合影留念
沈健家现在是四世同堂,他跟女儿一起生活。如今,沈瑞红也已年过花甲。
她儿子住在深圳,也是一名党员。父亲沈健有时候会跟她儿子讲起以前的事情。“我问我儿子,你跟你姥爷唠什么呢?我儿子打趣说,上党课呢。”
沈瑞红说,她公公也经常给孙子“上党课”。老人家今年岁,年轻时被日本人抓到大连的一个兵工厂里,“在那里当车工,负责做炮弹。做炮弹那是打中国人用的啊。”于是大伙儿一合计,联手造了一批假弹,做好以后连夜就偷偷地跑了,一直跑到中苏边境上。就这样,把性命保下来了。
生活中的沈健爱干净,一直保持着在部队的好习惯。“我妈妈生前也很利落,家里家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沈瑞红说,父亲有时候还会弹弹电子琴,比如《一条大河》,“都是红歌、老歌。”平常会看看报纸,“这几年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