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人类学简史(组诗)
□臧棣
泥鳅简史
出卖已成定局,低廉的,
并不只是价格;还有围绕着它的
好坏的谈论。而它自己
由于浑身布满腻滑的黏液,
几乎感觉不到谈论它的口吻
有多么粗俗,就好像它感觉不到
它作为脊索动物的无鳞的命运。
它的命运是强加给它的:
出于旁观的需要,或出于
旁观者的怜悯。至少听上去,
带鳍的人参,不太像是
一种容易被剥夺的幻觉。
凭着五根细须,它能感到
它被扔进野蛮的塑料袋,
泼了水,但绝不是出于好心;
袋口被细绳扎紧时,它似乎还能
觉察到新主人已注意到
出于死亡本能,它会拼命扭动
它无鳞的软体。就好像既然
付了钱,在表演钻豆腐之前,
它有义务将它的挣扎呈现在
世界的无知中;至于它的无知,
它已预感到,那其实和往浑水里
滴几滴香油没什么区别。
弘一法师,或弥陀岩简史
生动的遗物中并不包含
踏破的铁鞋:早年东渡日本,
大师也曾非常文艺;救国的间隙,
他曾男扮女装,化身茶花女,
想象着这肮脏的世界
曾有数不完的美丽的玛格丽特
被命运压抑在傲慢的黑暗中;
时代充满了误会。戏剧是炸弹。
嗓音一旦惟妙惟肖,精神的动静
不亚于引信已嘶嘶作响。
而浓妆的美艳不仅是角色的需要,
更像是一种新颖的复仇。
新世纪的曙光召唤过
他的青春,但微妙的反应
也常常突破心理的底线:
每一个试探,都意味着是否
还有机会在人的觉醒中
反思一下我们是如何被断送的。
在虎跑寺出家,用心灵对决历史,
他深陷在另一种先锋色彩中:
绝对的智慧或可用于一个人的虔诚。
既然所有的解释都不管用,
那就让逃避来升华最好的轻蔑。
南洋归来,住锡在承天寺,
朴拙比清癯更构成人生的侧面;
早已破产的人世仿佛再也
不能因人而异。唯有悲哀和欣悦
可让南方的晴空交集于
一个透彻的肉身。弥陀岩上,
他跏趺盘坐:一尊石像
居然比所有的真容更能揭示:
他曾偏僻于苦行,比外人能看见的,
更激进于生命的觉悟。
不明液体简史
标签早已让魔鬼的爪子弄脏,
说明书外人更是别想看懂,
内部的共识包含了对它的质疑,
但从业者的年终奖已离不开
它琥珀色的浮力。相对于口服液的伎俩,
它的见效似乎更迅速——
通过和人类的血液打赌,
将草药的提纯液缓缓混合到
生命的管道层。他们用特种纸印钱,
而制作它的坏人假托死神的授权,
用想象的效果,把蒸馏后的液体
装进小玻璃瓶,直接变现;
规模效益同样可观。而有关的代价
也从未诡异到这样的程度:
经过严格测算,最终只有极少数
收藏过磨刀石的人才不肯忍气吞声。
潜伏期简史
在此之前,没人意识到
死亡的阴影,比死亡本身更乖戾。
甚至阴郁的笼罩,也慢了好几拍。
每个拐角,街景都像历史的后门没锁;
每出趟门,都像和上帝打赌。
一袋娃娃菜,两斤西红柿,三斤土豆
尚不在限购之列,但在看不见的那杆秤上,
它们光辉的形象已被放大到
绝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东西;
它们是你用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
好吧。少说点气话,或许能缓和一下
内心的霹雳:原来每个人都误会过
比可怕更紧张的空荡荡。
研究所里,有人猛拍胸脯,用生命担保;
但更多的现实表明,你身上的潜伏期,
你根本就交代不清楚。
加缪的提醒永远都不会过时:
如果以诚实为个人的起点,
时间的形状,一半像井底,
一半像洞穴。没参观过空间
也会紧迫,就别指望有消息能澄清
小白鼠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自行隔离已将隐藏的笼子
打回到原形;请主动进入指定角色。
但我不想这么轻易,就得到我的安静;
如果诚实是可能的,如果每天
照镜子的次数不限于三次,
那么,即便人不是我最可疑的毒株,
每隔十秒,我也会卷入新的人生旋涡:
我在和我的安静做最后的斗争。
虎头鲨简史
围观升级啰。背鳍像
即将进化的闪烁着寒光的
金属翅膀,尾鳍则像
可疑的世界曾输给过
可疑的剪刀;不论你
是否已脱贫,它都算得上
顶级宠物。漂亮的折返
尤其表明:第六感在它身上
已沦落为一种准恶习。
绝对的观赏性随时给它上弦,
让它的野性慢慢消磨在
钢化玻璃的另一侧。
即便有人指出它实际上
不同于蓝鲨;不。它还远远
不是鲨鱼,顶多是外形
容易引起误会的一种鲇鱼。
和胆小成反比的是,在温顺中
隐藏着太深的攻击性;
只要在投食范围内,它的体形
就大得和圈养它的水域不成比例;
并且这比例的失衡会加剧
人的内疚,直到饲主将买来的泥鳅
作为一种弥补,投入鱼缸。
而浑身柔滑的泥鳅的每一次
暂时的逃脱,都只会激化
它身上淤积的原始的愤怒。
假如用一个冲刺就能结束
所有的屈辱性试探,它做到了:
撞碎玻璃的一刹那,
它也将泥鳅吞进了肚子。
窥视者简史
过度的好奇心腐蚀了
他的内疚。曾经的澎湃,
已经见底;程度深到
即便是精灵,也无法想象
情感干涸的样子:每一道看起来
很平常的裂纹都加深了
旁观者难以解释的铁青结论:
真相即地狱。唯一的例外,
可怕的东西全都来自
有道德缺陷的外部世界。
要么就是,低估了人的进化,
在他面前,神更容易出错;
而他的过错,不过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用错误的膜拜,把事情搞砸了。
自我的分裂难道没构成
一种难得的机遇?一个角色
固定在状如惊叹号的锁孔旁。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
像一个激情的共谋犯那样,
将左眼凑近那个小洞——
假如他看到的不是莫里哀
想象过的画面:脱下内裤的主教
正骑在半裸的女人身上,
这个世界还会在冲天的烈焰中传出
他被烤焦前的一阵忏悔吗?
柿子的神学简史
和往年不同,柿子树上的果实
多到从来就没数对过。
有谁能体会,这数目的含混
像一个小花招,不停地放大着
丰收的喜悦。而我的邻居,
他急需冷门的神学来解决
柿子和偷吃柿子的鸟类之间的
灵魂问题。他急需形而上的
缝隙,来撬动内部的
一个死结:他种下了柿子树,
这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
那些吃柿子的喜鹊、白头翁
或三道眉真的不懂得如何
分辨这棵柿子树的归属吗?
抑或这些欢叫着享用美味的
偷食者从来就不需要分辨
谁才是柿子树的主人。他的辛劳,
身体上的,特别是心理上的,
对那些鸟来说,不过是时间的空白,
意识的缺席。那些顺着脖子
滴进泥土的汗水,已令他独享了
种植者隐秘的喜悦,这难道还不能
让一个人满足于他几乎参与了
造物的过程?而那些鸟的出场
更像是神秘的分享环节的
一个自我完善。成熟的见证者,
它们聪明于鸟类的本能,
这难道也有错?而他急需神圣的洞察
来纠正世俗的盘算:假如他
没有种下这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
那些鸟将如何度过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
难道它们感恩的方式,就是
不停地摆弄灵巧的身姿
变换着花样,偷吃人的收获?
抑或他更急需一个乔装的天使
放下身段,用纯洁的影子
靠近他的疑惑:将吃柿子的鸟
归入小偷的行列,不仅有点自私,
甚至这想法本身就很原罪;
它们吃掉的不过是树枝上
颜色橙黄的柿子,谁能证明
那些果实上可曾刻有他的名字?
他急需上帝的偏见,假如我作为邻居
提供的安慰是不合时宜的:
那些鸟的啄食行为展示了
大地的意愿,而他现在急需的,
是从一个想象的个人损失中跳出来。
羊齿植物简史
活下来,但拒绝归入
任何意义上的幸存;
来自桫椤的教育,甚至更冷僻——
比原始还绿,意味着
不论我们的旋转
出了什么问题,你身上
始终有一个新鲜的你
比羽状历史记载得更古老。
熟悉的轮廓。至少环境
没怎么变,但气氛却突然灵异得
有点像你必须发誓你记得
你是在哪里握过幸运之手的。
你必须用清晰的记忆澄清一个疑惑:
腰带上绑着滴血的锦鸡的偷猎者
曾用它们的嫩叶擦屁股,
但它们不会记仇。
它们会怀念雨霁的时刻,
并耐心等待新的分类。
与其说你看见过它们,
不如说你发现过它们——
它们是认真的,不会因人的丑陋
而耽搁神秘的祝福。有何世界末日可言?
假如你能确认:这些可爱的蕨类
是可以和心灵直接对话的植物。
全文刊载《三峡文学》年第9期
臧棣
年4月生于北京。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
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计》()、《未名湖》()、《慧根丛书》()、《小挽歌丛书》()、《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就地神游》()、《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臧棣诗选》()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中国十大先锋诗人”(),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年10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