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读刘心武先生所著的续红楼梦,书中将林黛玉的结局写为投湖自尽——这也是当今红学界呼声颇高的一种结局。而其主要的依据则来自于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与湘云的中秋联诗,湘云吟的一句“寒塘渡鹤影”和黛玉所对的“冷月葬花魂”。读到此类探佚文章时每每感到不适,投湖的结局对于林黛玉来说实在过于草率。“冷月葬花魂”一句固然是林黛玉个人形象的一个重要写照,也是其个人命运的一句重要诗谶,但是个人认为在曹雪芹笔下,借林黛玉之手写出的众多诗篇中,《葬花吟》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无论是从文学角度还是思想感情,这一首诗近乎完整而且完美地表现出了“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以及在其中呼吸而领会之的宝黛的苦闷与徒劳。而在甲戌本的《石头记》中,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回末的脂砚斋批语中便写道,“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由此可知,《葬花吟》预示着书中包括林黛玉自己在内的各女子的最后命运。正如富察明义在《题红楼梦绝句十二首》中所言“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因此个人认为要想解读出林黛玉在八十回之后的命运,也就绕不开对《葬花吟》的解读。而在红学领域对于《葬花吟》作为诗谶的研究并不多,因此本文试图从诗中的一些意象入手,由这些意象来重构林黛玉的内心世界及解读她的个人命运。一、落花显而易见的是统领这首诗的一个意象便是落花。在前八十回中,一共有两次对林黛玉葬花的描写。第一次出自第二十三回,发生在宝玉等人住进大观园的第二年的“三月中浣”,即三月中旬,通过宝黛二人的交谈转述了她葬花的过程,在这次黛玉所葬的是桃花。也正是在这一天里宝黛共读《会真记》、黛玉初闻《牡丹亭》。而第二次,也就是黛玉吟出《葬花吟》的时候,发生在第二十七回,四月二十六日,和第一次隔了一个多月。此日是芒种节气——周汝昌先生曾证芒种即宝玉生日,个人认为有待商榷——黛玉所葬的是凤仙石榴等暮春之花。值得注意的是葬花的描写并非曹公所创,明代的唐寅即有“盛于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曹寅也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葬花吟》的开篇数句灵感来自于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而刘诗又可追溯到东汉的乐府诗《董娇娆》)刘希夷的这首诗借拟古乐府《白头吟》的旧调,用落花这一意象创造出了一位白发老人从“红颜美少年”到“半死白头翁”的人生轨迹,用非常鲜明的对比表现了年华易老的人生悲剧。而有趣的是,这首《代悲白头翁》竟然成了诗人刘希夷本人的诗谶,据传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一句诗引起了其舅宋之问对他的迫害,“如《大唐新语》《本事诗》所云,诗人自己也觉得这两句诗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即所谓‘诗谶’,一年后,诗人果然被害,应了所谓“诗谶”的说法。”(引自百度百科)而林黛玉的《葬花吟》与这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同样是借落花来表现人生苦短,《葬花吟》却上升了一个高度,不再是仅仅感叹时光已逝,林黛玉直接向上天发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一种跳脱苦痛的觉醒与反抗!87版央视电视剧《红楼梦》的作曲王立平先生曾言,黛玉并非在低头葬花,而是在仰首问天。而和刘诗一样,落花也直接象征着人物的结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意喻大观园中诸女儿最终难免“花落人亡”的命运。在林黛玉吟出这首诗的时候,她葬的是凤仙花和石榴花,而她却在诗中用“桃李”这类象征着年轻貌美的女子的意象,非常明确地将落花象征的对象指向了包括自己在内的红楼诸艳。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诗中,林黛玉,或曹雪芹,另外又提到了“随花飞到天尽头”,到天尽头的“香丘”中去。而回末的脂批中提到“埋香冢”——即“香丘”——乃“诸艳归源”。诸艳归源就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就是警幻仙子的住处,警幻仙子就是秦可卿,那么,秦可卿的住处卧室就非常值得注意了。而且在第五回中,曹公非常突兀的描写了秦可卿卧室非常奇怪的布置(见下图),而秦可卿身上也有很多疑点值得研究,此处暂且不表。(图源《卞藏脂本红楼梦》)由此可知诸艳的结局难免时是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而“世外仙姝”林黛玉,应当是能免“污淖陷渠沟”,做到“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的保持质洁的方式便是死亡。“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另有归隐的想法见第四部分)对于黛玉为何而死,那就有必要追溯一下绛珠仙草下凡的原因。在开篇第一回中便直言绛珠仙草下世为人是为了“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诚如周汝昌先生所言,“绛珠”即为“血泪”,因此林黛玉是“泪尽而亡”,在《葬花吟》也直接提到了“血泪”:“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此处也用到了娥皇女英和杜鹃啼血的典故。而泪尽,便是由于宝黛因某种原因长期分离,这在后面的部分会细讲。二、燕子在林黛玉的众多诗词中有许多重复出现的意象,比如说桃花,杜鹃鸟,竹子,以及第四部分要提及的隐者等等,但是燕子这一意象,却只出现在《葬花吟》中过。先从所有古代诗歌说起,下图引自王向峰《燕子的意象与象征》:“燕子居巢,正常的情况都是双栖的,而且双双飞舞,呢喃亲切,这是幸福安乐之家,一种惬意的确证,但也给离散的家庭平添了许多反差的孤单感觉。”现在再来看《葬花吟》中的燕子:“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几句似乎是在呼应《好了歌注》,可以看作是对整部小说的一个点题。在这首诗中的燕子意象应该是象征着别离和变故。当燕子明天再次归来时,原先的香巢却已倾。要注意的一个细节是此处的燕子并非只是林黛玉运用的一个意象,在潇湘馆里,是有燕子巢的。也是在第二十七回中,黛玉对紫鹃说,“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因此这首诗中的燕子也不只是一个意象那么简单。蔡义江先生曾推测“三月香巢已垒成”可理解为宝黛二人的婚事在某年的春天已经定下,但是之后贾府便遭到变故(引自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可以继续合理地推测在后四十回中,贾宝玉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大观园——而且是离开了一大段时间,极有可能是和凤姐一起回到金陵避祸,而林黛玉因为某种原因未能离开,这段时间印证了诗中的“明年闺中知有谁”,而在这长期的别离中,林黛玉体会到了更深刻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也在这段别离中泪尽而亡,正如宝玉所说“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87版的电视剧将宝玉离开的原因改编为随军前往西海,并在途中翻船失联,并采用了程高续书中的焚稿断痴情,也不失为一种较为贴切曹公原意的解读。个人认为林黛玉具体的死因不会是自杀,如前文所言,一些学者根据“冷月葬花魂”推测她投湖自尽;也有学者根据她的判词“玉带林中挂”推测她自缢身亡,甚至有索隐派由此推论林黛玉暗指崇祯;但如果从林黛玉的个性来看,她并不会选择放弃生命,而是在周遭污淖环境的压迫下仍然坚持高洁,最后无奈地走向死亡。试想一个连落花都不忍心践踏的女子,怎么会残忍地自绝于世?另外有一点与燕子并无太大干系,但也值得一提。第二十七回的回目名《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第一次,也是全书绝无仅有的一次,用赵飞燕来比喻林黛玉。“杨妃”指杨玉环,在后面的第三十回中宝玉将宝钗比作杨妃,宝钗立时“大怒”。而对于赵飞燕前八十回中并无直接提及,只有在秦可卿的卧室里有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和茗烟带回来的一些小说里提到过“赵飞燕”。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曹公竟然会拿野史上著名的两位祸水红颜来比喻林黛玉与薛宝钗,个人认为他的用意应当不会只限于用一胖一瘦来象征黛玉和宝钗从而强调两人的对比。这之后的深意有待考证。三、风霜刀剑历来为众多红学家重视的一句诗便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般的解读便是说黛玉在贾府寄人篱下,受到冷酷无情的现实的长期迫害。但是如果深究一下,黛玉自从到了贾府后,在搬进大观园之前一直和贾宝玉一起住在贾母房里的碧纱橱,在贾府中的地位应当是与宝玉平坐。虽说是寄人篱下,黛玉本身又敏感多疑,多愁善感,但是在另外人的眼中,冒犯林黛玉等于冒犯了贾母,所以所谓黛玉饱尝人情冷暖是难以成立的,何况黛玉尚有姑苏林家的背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一回故事中,林黛玉对周瑞家的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吧”,而周瑞家的听了也只敢“一声不言语”,此处甲戌本眉批中说“将阿颦天性从骨中一写”。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比如在众姐妹面前笑话刘姥姥为“母蝗虫”,在宝钗的生日席上刻意挖苦宝玉等等表现都是她天性使然。而之所以她能如此率真,便是因为贾母的娇惯和周围下人的顺承。贾母对于林黛玉的偏爱和娇惯是直接表现出来的,从一开始林黛玉进贾府的格外照顾开始,到后文的诸多直接描写如第五回开头非常明确地交代了贾母有多疼爱黛玉:“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这些描写都说明黛玉在贾府里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是备受关爱、宠命优渥的。因此“风刀霜剑”指的并不是黛玉当时的生活,而是作为一句谶语预示着黛玉在宝玉离开之后的生活。贾府遭难,贾母离世,宝玉避祸,黛玉在大观园里无依无靠,这时周遭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便是“风刀霜剑”。不得不提黛玉的另一首《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以及《题帕三绝》等,便是风刀霜剑的最佳注脚。宝玉的两块帕子作为宝黛二人感情变化的线索,黛玉写在帕子上的三首诗也昭示了黛玉未来在风刀霜剑的环境中为知己受苦、偿还泪债的结局。这几首诗看似是在描写黛玉当时的生活,其实如同草蛇灰线一般预示着黛玉未来的命运,仅仅是一场悲剧的前奏而已。四、隐者隐者的形象在《葬花吟》中是非常含蓄地提及的。然而在林黛玉的众多诗作中,隐者的形象是最常用的意象之一。在《葬花吟》中,“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四句描绘出了一个荷锄而归、离群索居的隐者形象。而在第三十八回中的三首《咏菊》《问菊》和《菊梦》中有多处提及隐者,如“一从陶令平章后”“忆旧还寻陶令盟”便运用了陶渊明的典故,在《问菊》一诗中,更是直接地写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此处“偕谁隐”的答案很明显就是宝玉。然而如前文所言,宝黛将会有一段长期的别离,在这一段别离当中黛玉孤苦的生活自然是无法实现偕宝玉归隐避世的愿望了。而林黛玉之所以会想到归隐,原因可能在于这是她给自己和贾宝玉设想的一个完美的结局,能够远离世间污淖的一个结局。第二十三回黛玉第一次葬花之后,宝黛共读西厢,这是宝黛两人情感的一个转折点,或叫变化处更为恰当。此时黛玉通过《会真记》里的爱情已经对于未来有了美好的设想,宝黛也再一次互相吐露了心迹,但曹公的文笔真正厉害之处也就在于此——在这之后便是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牡丹亭》中的悲剧让黛玉思考起现实,即自己和宝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庚辰本的脂批中写道,“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失魂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那么此处颦儿的病根,就在于对自己和宝玉的爱情的向往和忧虑。她知道自己在贾府除贾母外并无靠山,和薛宝钗有薛姨妈有王夫人不一样,在贾母去世之后便不会有人替她做主。此种想法郁结于心,也就是黛玉最大的心病。所以黛玉想到了归隐,想到了逃离,和贾宝玉一起离开贾府这个是非之地。但这些都只是她美好的愿望罢了,现实中却要受到各种各样的阻挠。而在第六十三回怡红院开夜宴的时候黛玉所抽到的“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一签,同样预示着黛玉的美好愿望最终只能落空,留得自己“当自嗟”,空自叹息。说到这句“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谶语,其实也印证了上文所提到的宝黛二人的长期分离。这一句诗出自欧阳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讲的是昭君出塞,原句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一句谶语,不仅写了林黛玉的红颜薄命,也借昭君出塞的典故预示着二人的别离。《葬花吟》作为《红楼梦》诗词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首诗,历来有许多学者对其做出了各自的解读。而在其文学成就背后的诗谶作用也许更值得人们的注意。由于本人学识有限,暂且只分析了四个主要意象,管中窥豹,意欲借此推测出林黛玉个人命运的全貌。这是一篇一直以来想写的文章,也是诸多感兴趣的选题中最难最难的一个,所以一直不敢动笔恐有亵渎前几日忽然有了灵感便一发不可收,于是有了此篇文章。总的来说,通过一篇《葬花吟》,结合了黛玉本人的另外一些诗作和谶语,大致上写出了我心目中林黛玉的个人形象和在佚书中的结局。然而对于一些更深层的思想却求一窥门径而不得,也就只能暂时止步于此。“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参考书目《程甲本红楼梦》,书目文献出版社抚琴居《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吴铭恩汇校《卞藏脂本红楼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华艺出版社周汝昌《红楼夺目红》,作家出版社歐麗娟《大觀紅樓(綜論卷)》,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張愛玲《紅樓夢魘》,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华书局(部分配图引自87版央视电视剧《红楼梦》)版权所有,禁止转载。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