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州词典
白:别,不要
恁(nen):你的,你们的
恁(nèn):这么
寻:娶
破:依仗,靠着
瘪:执拗,固执
nia:他妈的
端地:到底
不能愿你的意:不能愿意
知不道:不知道
夜个:昨天
大总:红白喜事的总策划和总执行
米虫子:螨虫
洋车子:自行车
浪白:调侃性词汇,德性,逍遥闲逛
祸败:挥霍
龟孙:乌龟的孙子
兔孙:兔子的孙子
小:称呼男孩子,孩子之意
恋蛋:动物的交配
大馍:女儿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庾信《寄王琳》
百鸟卷一:怪物
一、凤凰
我成为了一个怪物。
我成为怪物大约是从五岁那年开始的。在此之前,我像个人一样地出生,像个人一样地吃饭,像个人一样地直立行走。在成为怪物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我借着月光,检查过我的身体,我五脏俱全,该有的零件一个不缺。我还不止一次地回忆过我的出生,母亲曾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天,正值烟花三月、桃花浩荡,太阳像是蛋黄,糊在天空的锅底上。战无不胜的大圣大娘很快就被请来,做好了迎接我的战斗准备。为了配合我的到来,彼时还起了一阵风,撼动潘庄周围的麦子摇晃。
大圣大娘到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
“这孩子动静不小。要是生的是一个大馍(睢州方言:女儿之意),我洗洗手就走;要是生的是一个带把的,我就留下喝一碗鸡蛋茶。”
结果那天,大圣大娘喝了我们三碗鸡蛋茶。
不瞒您说,我还见到过凤凰。是真的凤凰。
您看到这句话,一定会说我神经了,就像大部分潘庄人说我的那样。假话经不起质疑,而实话也经不起解释的。在我见到凤凰之后的很多个日夜,有很多的人,带着戏谑的笑脸,来向我查证这件事:
“锋儿,你见到凤凰了?”
我点点头。
“哈哈哈哈,你看见的是大斑鸠吧?”
“嘿嘿嘿嘿,你是光着腚梦游了吧?”
“嘎嘎嘎嘎,你见到凤凰,我还见到王母娘娘了呢。”
…………
比见到凤凰更难的是:我不得不向人解释,我真的见到了凤凰,就在潘庄东边的无忧塔上,就在无忧塔下面的麦田里,我还追它追了将近五十华里。那是十五的月夜,月亮像五分之一太阳那么亮,麦子像四分之一我的身材那么高。那凤凰就在我前面飞,我拼命地奔跑,屡次伸手想捉住它,哪怕揪下一片羽毛也好。要是有人再质疑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拿凤羽摔到他的脸上。可每次当我快要触碰到它的时候,凤凰就陡然升高,在月光下,它像是一件风中兜转的彩色霞帔……
在我成为怪物和见到凤凰之前,我的成长和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处,除了四岁才断奶这件事上。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羞于启齿:五岁那年,我睡觉的时候,还坚持摸着母亲的咪咪,有时候还一手一个,一边侧身摸累了,我便爬到母亲的另一边,所以一晚上,我在母亲身上爬来爬去七八回,有一天晚上,在我爬到一半的时候,不厌其烦的母亲一腿就把我踹到了地上,然后说:
“狗熊托生的吗?”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找不到比乳房更为柔软的东西。后来,母亲出远门的夜晚,五岁的我还以同样的姿势,于睡在我一边的潘桃姐胸脯上,找寻同样柔软的东西,以至于潘桃姐夜半醒来,看到我的小手在她胸脯上,总是叹一口气,然后笑一下,说:
“锋儿啊,你将来长大,可是会成为流氓的啊!”
“啊?流氓?当一个流氓好吗?”
我见到她总是在别的男人胸脯上捶一下,以一种很享受的笑,说出这个“流氓”这个词,所以,能让潘桃姐笑着说出口的,一定是一个好的行当。
“好当。好当。姐将来花钱送礼,也要让你当。”
她捏了一下我的小脸蛋,一本正经地说。
潘桃姐让我相信:我是有未来的。
我的名字就是高帽叔给取的,我迄今不知道,为什么给我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名字,叫“锋儿”。我生下来之后,一两年的时间内,母亲都为着我叫什么而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叫我叫什么,就叫“小孩”,后来,高帽叔说:
“男人家,不能一辈子叫‘小孩’,得起个名字,叫‘锋’吧?”
“哥,这个名字啥意思?”母亲问。
“叫了‘锋儿’,以后好找媳妇。”
“为啥叫了‘锋儿’就好找媳妇呢?”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月下老人说的。”
高帽叔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和母亲商量,而是通知。没办法,谁让他是有学问的人呢?有学问的人,说出的话,一句抵一万句,自然有万钧之力。
潘庄没有幼儿园,我四岁跟着高帽叔读小学,我的成长正常如惠济河畔的一根草。除此之外,我和别的孩子还有所不同,我总是有更多的时间挥霍,因为我没有父亲,而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又看不到母亲。在别的孩子被父母严格管教的时候,我可以自由出入于潘庄的村田屋舍。在20世纪90年代,我就成为留守儿童的祖师爷。
当同龄人都不和我玩的时候,我总是混迹于大人之间,在大人的面前,我就是一个小跟班,我不笨也不聪明。我跑得快,被他们吆来喝去。我能把活干得漂亮,同时也会保守秘密。按照常理来说,我这个性格适合以后当一个秘书。很可惜,在潘庄这样一个连村长都没有的地方,这个天赋是无法开展的。
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骡子爷。四岁半的时候,我走在路上,穿着“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开裆棉裤,小鸡鸡大摇大摆地露了出来,在阳光下发出火腿肠一样的神采,路上遇到劁猪为生的骡子爷,他总是用劁刀对着我的裤裆,往前做出一个冲刺的动作,他还屡次声称想用我的卵蛋练练手,吓得我总是护住裆部狼狈逃窜,等窜到了麦田,一抬头看到骡子爷从不远处的大路上走过,他的劁刀反射着森森白光,以至于我还低头检查检查,到底有没有少了什么。
要说我最想见的人,除了潘桃姐以外,那就是碗叔,单单论长相来说,碗叔是潘庄最胖的人,先前村里人骂孩子能吃的时候,总是会这样说:
“你呀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一头猪了。”
后来,就会这样说:
“你呀你,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成了潘碗儿了。”
我和一帮孩子,总是在日暮时分,坐在潘庄高岗下面的无忧塔之上,等待着碗叔回来,就连总爱去听唢呐的开窍,也和我们一起等待。他的鼻涕搭上口水,能从无忧塔上飘荡到麦田里,丝毫不会断流。当碗叔出现的时候,他阔大的脸庞像是天边夕阳一样大,他阔大的身躯像我们屁股下面坐着的无忧塔一样圆,他总是背着一个粗布袋子,见到我们,就从袋子里抓上一把东西,一扬手,就像喂麻雀那样,一大把吃食就发散而出。还没等这些吃食落到地上,就已经被我们抢到手里,飞速落入胃中,还没等碗叔到家,那些食物就在我们的胃肠里蠕动消化,变成了麦田里的屎花。
所以我想,就粪这个层面上来讲,麦田里的麦子比我们还渴望见到碗叔。
要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那必然是高帽叔,除了他平常的言传身教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曾经让我看到过两本书,一本书是《鸟类大全》,一本是《徐霞客游记》。《鸟类大全》是彩印版,上面画着的各种各样的鸟类,很明显比《徐霞客游记》更能吸引我。书很沉,我需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晚上就用这本书当枕头。有一段时间,开窍也和我一起看,只不过他每看一遍,他源源不断的口水,都让这本书淋了一场大雨,于是我决定将这本书占为己有。
是的,我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把这本书撕完,我先小心翼翼地将印刷着鸟类的一页纸张撕下来,然后用剪刀剪下来这一页纸上的小鸟照片,将那些彩色的小鸟,贴满我床边的墙上。
在潘庄,我总是能看到不计其数的鸟儿,它们在高高的枝头,在低低的屋檐上,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在村外无数的麦穗之上。我翻着那本厚厚的《鸟类大全》,站在院子里,想按图索骥,找寻到那些鸟儿。有那么一天,当我翻到白头翁那一章节的时候,真的有一只白头翁,落在了我手中的书页上。
当我撕完《鸟类大全》,我的墙壁上也贴满了,未眠的夜里,睁开眼睛,常常能看到贴在墙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月光下,那些鸟叽叽喳喳,在墙上振翅欲飞。我经常躺在那里,看着墙壁发呆,那些鸟在我眼里幻化出无数的形状。看鸟看得时间长了,渐渐地,在我的眼中,我在潘庄见到的那些人,也成为一种鸟了。
母亲在我眼中,就是一只母雁,她总是定时出去找我的父亲,总是能定时地飞回潘庄;邻居大圣大娘穿着黑色的传教服,就像是一只企鹅,在“咔咔”地行走;斑鸠叔就像是一只老百灵,发出婉转的歌声;潘安叔则像是一只白头翁,顶着一头飘逸的白发,固执地站在麦田里;碗叔呢?碗叔就是一只肥硕的鸵鸟,摇摇晃晃而来,伟岸的身躯,遮天蔽日;瘦削的骡子爷则像是一只蝙蝠,在黄昏的暮色里飞舞,随时俯冲下来,黑色羽毛飞舞,像是披着一身黑色的仇恨铠甲;高帽叔呢?高帽叔则像是一只适合在城市里鸟笼里的鹦鹉,体态高贵,可这只鹦鹉却在粪坑边或者破庙里,对着我说着喋喋不休的话;潘桃姐则像是一只在麦田里开屏的孔雀,那妖娆多姿的美丽,点亮了整个麦田;而开窍就像是一只布谷鸟,他总是用唢呐会发出一些声音,来提示人们麦子黄了;祖父呢?很显然,祖父就是一只老鸹,“呱呱呱”地叫着,让人耳根子生厌。其实我觉得祖父还像是一只猫头鹰,随时要挥着翅膀冲下来,将我们叼走一般……
其实,最先将我叼走的不是祖父,而是高帽叔这只鹦鹉,那是当他得知我将他的《鸟类大全》撕完的那天,他平常八风吹不动的良好气质消散不见,突然暴起,伸出手来,双脚裹风,黄沙漫天之下,一举将我撵到村外。
当然,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他这只笨手笨脚的鹦鹉,怎么会追得上我这只一秒就能飞到米远的尖尾雨燕呢?
好了,不扯别的,在崇尚一秒高潮的快时代里,再说下去,估计你们就该放下这本书了。我先给你们聊聊我见到凤凰这件事:
那些日子,潘庄周围上来了很多的鸟,鸟量比平常多上五倍之多。母亲站在院子里,说来这么多鸟,是一个好兆头,可能是你爸发出的信儿,我得赶紧出去找他。
母亲给我做了一锅馒头,又洗了一绳子衣服,并把衣服分别放在不同的箱子里,箱子上写着月份。数字是几,就得几月份拿出箱子里的衣服穿的。她又用两天两夜,纳了一双最结实的千层底,她说一层鞋底可以走五百地。
母亲从来不会给我告别,尽管我一再地给她说走的时候一定要叫醒我。其实我知道,她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做这些事情,也是一种告别。
在一个清晨,母亲出远门去了。走的时候她依旧没有叫醒我,尽管她很轻,但我手里摸不到柔软的东西,就醒来了。她窸窸窣窣地收拾,我闭着眼睛,佯装睡着。每次走之前,我的脸上都会下一阵“雨”,这次也不例外,我不敢睁开眼睛,一旦母亲看到我醒来,这场“雨”会下得更大。“雨”停了,门响了,母亲的脚步橐橐远去。
天还未亮,晨风微凉,母亲下了潘庄的高岗,先往东走,再往北走,我悄无声息跟着她,一直跟到了无忧塔下面,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哭倒在旁边的麦田里。月光照耀着那条长路,像是一条麦田中匍匐的白蛇。母亲在麦田中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走入麦穗上的一粒露珠里。我这才将哭声放得响亮。我躺了许久,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耳边回旋着的,倒是不计其数的鸟叫。
我哭累了,就坐在麦田里。麦子已经泛黄,空气中传来焦灼的气息,天上密密麻麻地飞翔的都是鸟儿,慢慢地,我身边的麦穗之上也站满了鸟。一株麦穗,一只鸟。一泡泡鸟屎从天而降。东方还未拂晓,月亮正在西天,上空游走的彩云,时不时地越过稳坐西天中央的月亮,时隐时现的月亮将阔大的麦田照耀得忽亮忽暗。
我正在麦田里坐着,低声啜泣,忽然看到无忧塔上有一个影子,因为无忧塔的方向正在月亮的方位,那影子正站在塔龛之上,逆光之下,我看不太清楚。但是遥望那形态,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物件。我顿时精神一震,从麦田里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无忧塔的背面。
风起来了,天上的云彩移动得更加快速,辽阔的麦田好像装上了霓虹灯,在明灭之中闪烁着。月光下的无忧塔,黑黢黢的,像是被骡子爷劁了一半的阳具。我内心虽然很是恐惧,但是好奇远远大于恐惧,虽然脑海中说着“不要靠近”,可是四肢却不听使唤。我爬行在麦田里,一点一点地接近那座塔。
无忧塔里有简单的土梯,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梯子已经腐蚀掉,只有脚蹬着墙壁才能攀爬。这座塔我爬了不止一次,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位置。我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从无忧塔顶探出头来。
四围阒寂,只有远远近近的布谷鸟啼。心脏上好像一支腰鼓队在演出。我的眼睛和塔顶平行,先看到了无忧塔顶上招摇的草,摇晃的草叶之上,高出来漫漶的塔龛。塔龛上站着的,正是适才我看到的影子,那是一只巨大的鸟!
那只鸟美丽至极,头部像鸡头,鸡冠如炸开的大丽花,颜色泛红,脖子上是一串彩色项链一样的羽毛,它的翅膀硕大无比,垂落下来,覆盖了塔顶的一部分。翅膀上的羽毛五彩缤纷,像是画工拿彩笔画上去的。长长的尾部羽翼从无忧塔上垂落下来,一直垂到下面的麦穗之上。它遍体华美,几十种花纹有序地点缀羽上,宛如年画上的瑞鸟降世。
那一瞬间,我想动弹,却动弹不了,就感觉进入到梦境之中,身体不由我支配。月光照在大鸟七彩的羽毛之上,那光芒反弹到塔下面的麦田,把麦田里一片黄色麦子染成七彩的模样。它正在遥望着远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它的背影如空山凝云,八风不动。虽然不发一言,但是我却能感到这背影无比苍凉。
此时的我却忘却了恐惧,只想上前去,亲近这无比好看的鸟。我用尽力量,腿却抽筋,几乎连滚带爬,上了塔顶。
麦田里的麦子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了我发出的声音,就在我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只大鸟回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它转过头去,立刻扑扇了一下翅膀,爪一蹬塔龛,翅膀拍击了一下夜风,发出“呜呜”之声。顿时,一阵猛风就朝我袭击了回来,大鸟倏忽就飞离了塔顶,飘逸至极。
恍然之间,我紧跑了几步,来到了塔龛边,举目望去,那只大鸟正盘桓在塔下面,在高于麦田一米之上低速飞翔,像是飘动的一件彩色披风。两只硕大的翅膀扇动着风。它飞过的时候,麦穗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和它打招呼。定睛细看,原来是一整块麦田的鸟离开麦穗,随着它扑棱起飞。
月光忽然黯淡了下来,一团团“黑云”漫卷过天空,遮蔽了月光,原来是不计其数的鸟群从麦穗之上飞起,从树梢上飞起,争先恐后地追随着这大鸟飞去。麦田之上,万千生灵叫声大作,瓢泼大雨一样的鸟屎从天纷坠。高岗之上的潘庄的狗吠声四起。
大鸟依旧贴着麦田而飞,像是大鱼荡开海面,气势如虹。它飞过的时候,麦浪向着两边荡起涟漪,层层麦浪随即递进,拍打着潘庄的高岗。我一恍神,看到大鸟就快要飞到惠济河堤的位置。飞着飞着,它挥动着翅膀,静止在空中,像是不舍着什么,它遽然转过头来,朝着我所在的无忧塔的方位,张嘴长啸了一声。那叫声清脆磊落,气贯云霄,在夐远的麦田之上,悠远苍凉。叫声入了我的耳中,有一种沦肌浃髓的悲戚。
它飞在那里,并不远走,又是长啸一声,仿佛在召唤我前去。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痒痒,看到那美丽的大鸟,就想亲近它,看到它距离我远一些,内心就会无比失落。我站在塔上,看到下面起伏的麦海,却忽然起了一种幻觉,觉得塔下就是滔滔浪花翻滚的大海,那不计其数鸟就是海鸥,就是跃出海面的鱼,而潘庄则是一方孤岛,我看到那些麦穗组成的“浪花”,正拍打着脚下的无忧塔,那飞溅的“水”,有几滴还沾在了我的脸上。我感到面前的一切怅恍如梦,大脑有点晕眩,便从塔上一跃而下,一头扎入浩瀚的麦海里。我感到我的身体无比轻盈,像一只气球,落下之后,并不是直接落在了塔下面,而是顺着风势飘出去了十余米之远。
就在我快要飘落在地的时候,一群麦子伸出手接住了我,它们齐刷刷地挺直胸膛,麦芒瞬间变得坚韧有力。我的脚竟然凌空站在麦穗之上,每走一步,都有麦子托住了我,百忙之中,我看到那只大鸟,正在我十米之外的麦田之上,兀自拍着七彩的翅膀,潆洄飞翔,我迈开脚步踩着麦穗追了过去。
我在麦田之上自由地奔跑,背上好像长出了翅膀,但我也知道,我只是在忽闪着我的两只胳膊,尽管胳膊如此孱弱,但是每一次扇动,都能鼓动了周围的风。那只大鸟好像知道我在追它,就加快了飞翔速度。它在加速的时候,我同步加速,我感到脚下的麦子孔武有力,每一脚踏上,它们都能生出反弹之力,将我弹出很远。
那只鸟在我前面飞翔,它知道我慢的时候,就有意识地原地盘桓一下,等我追上的时候,它就忽闪着翅膀,骄傲地飞翔。时不时地长啸一声,但在此时听来,那种啸声之中分明有了一些欢快。
我在麦田之上奔跑着,身体如塑料袋般轻盈,麦芒却又如钢丝般有力,我奔跑着,从未有过的欢快,就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良驹,又像是忽然冲破了木笼飞天的囚鸟。
月光刚好,照耀着阔大的麦田,我清晰地看到了远远近近的村落,它们每一棵树木都如此清晰。杨柳依依,楝木青青,桑柘繁茂,椿树葳蕤,桐花飘落,槐花如雪……夜风吹过,这些树木连着树木,莽莽苍苍,浩浩荡荡,绵绵缗缗,峨峨汤汤……
树木上还栖息着麻雀、斑鸠、白头翁、乌鸫、黄鹂、野鸡、黑耳鸢、伯劳、画眉、金丝雀……不计其数的鸟抬起头来,扑闪着翅膀,朝着村外麦田上空翱翔的大鸟引吭高歌。村中的鸟并不飞翔,而是从巢中走出,就站在枝头,或者单脚站在麦穗之上,扑扇着翅膀,微微点头,对着大鸟发出了九声啼鸣。
一时间,叽叽喳喳,鸟鸣鼎沸,莺叫雀和,千啭不穷。大鸟威仪如王者,兀自不回头,扇动翅膀,击打着夜风飞过,任凭万千燕语莺啼,它只是偶尔张嘴回应一声。啼鸣声响彻整个麦田。它的背上,背着一轮明月,那洁白的月光从它的七彩羽翼上滑过,泻到麦田之中,各自东南西北流。远远看去,那只大鸟像是穿着一套凤冠霞帔,去赶赴属于自己的神圣婚礼。
一路经过几十个村庄,无不是如此,所到处群鸟纷纷出巢。大鸟路过村庄的时候,会把飞翔的高度降低,长长的尾巴羽毛有时候还会扫过麦穗之上,拖曳出长长的余韵,如同长鲸凌越过水面荡开的余韵,它将尾巴扫向麦田,砉剨有声,以此作为对千鸟欢迎它的回礼。
它向前飞翔,笔直的麦垄之上,像是它的航线,那些不计其数的鸟冲它路过的“航线”点着头,等它飞过的时候,距离近的鸟会甩一下头,甩过来一两滴叶上的露水。水滴越来越多,像是屋檐上飞溅的雨水。那只大鸟偶尔张嘴,接一下飞来的水滴。我还看到密密麻麻的鸟,正分布在高高低低的树枝之上,用长长的鸟嘴挑动树叶,那些树叶之上的露珠,从高处的叶子落在低处的叶子之上,慢慢地汇聚成涓涓水流,等落到大鸟刚好的高度,就有鸟在下面接住。露水流过鸟的脖颈,流过鸟的翅膀,在大鸟飞过的瞬间,这些水流会被无数的鸟用嘴或翅膀接住,甩到麦田之上大鸟的四周。
水滴哗哗地落在麦田之中,在月光下像是点点滴滴的琥珀,下着月亮雨。我的头发很快就湿漉漉的,衣服也湿了,我在“蒙蒙细雨”之中,勉强分辨出大鸟飞翔的方位,足下发力,继续追逐。
可是,麦穗之上沾染了水滴,我的脚步站不稳。跑着跑着,因为麦穗上太过湿滑,我一个趔趄,直接在麦穗之上滑倒。被露水浸湿之后的麦田,就像是滑冰场一样润滑,我已经无力站起来,在一种惯性之中,我的整个身子滑翔在麦穗之上,转念之间,已经滑出去十来米远。
我在后面滑着,麦子也调皮地摇动着,我只想追上那只美丽的鸟,这种固执让我都有点莫名其妙。到了前面,村子减少,旁边的树少了,鸟送来的水自然减少,麦田上自然就变得干燥,我趁机拽住一把麦穗站起身来,拼命加速,脚下像是踩了风火轮,是一种力量在吸着我走,而根本不需要我的用力。
到了前面,树又多了,我又将身子贴在千里麦田之上,径直滑动。因为速度过快,有好几次还差点没有撞上树,急刹车之下,我的身体禁不住在麦田之上打旋。一时间,月光和麦田在我眼中杂糅成糊糊的模样。
好几次我要追上它了,它长长的彩色羽毛就在我面前,好几次我为了够到它,伸长胳膊,身子前倾出去,全部身体趴在麦田之上。在麦穗之上滑翔出去很远,那坚硬的麦芒划着我的衣服,我感到像有无数个手指在戳我的胸膛,小鸡鸡也被麦芒隔着衣服调戏着,一阵阵麻痒之下,我差点没有尿出来。
我自顾不暇,只顾抓面前的大鸟。很多次我伸手就要抓住它了,孰料它调皮地提高了速度,那半空中的羽毛朝我耷拉下来,像是几十只彩色的长绸,我的脸被拨弄得麻痒至极。
出了有村庄的地带,鸟少了一些。麦田之上,不再那么湿滑,我可以站起身来,继续踩着麦穗飞奔了。我的脚步凌乱,我不记得我奔跑了多久,像是储存着能量的骆驼,除了呼吸急促以外,竟然还脚底生风。
渐渐地,东方有了鱼肚白,我听到遥远中,有一声鸡的啼鸣,在前面翱翔的大鸟回头看了我一眼,长啸了一声,那声音里有着告别的哀愁,也有着志得意满的欣慰。随即它扑扇着翅膀,扶摇直上,愈发高于麦田之上,朝着那轮月亮飞去。我在麦穗之上蹦将起来,想追随它而去,无奈刚蹦了一下,就落在了麦田里,屁股给摔得生疼。
我揉着屁股,抬头望去,那只大鸟已经高翔云天。在远方的天际,露出层层建筑,那是城市的轮廓,我还看到了一座高大的楼宇,上面影影绰绰地写着大字:睢州皇朝酒店。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已经从潘庄跑到了睢州,足足跑了五十里。
我得回家了,还想跳上麦穗,滑翔回去,但是一蹦之下,不仅没有上去,反而把一片麦子压折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上了旁边的睢柘公路,想沿着公路走一会,看看有没有顺风车。
此时天色越来越亮了,我走了一里,连一辆牛车也见不到,睢柘公路回家的话,绕得有点远,这么走的话,估计得走到黄昏,我只好从麦田之中抄近路回去,孰料我一进入麦田,追大鸟时候的状态又回来了。虽然我登不到麦穗之上,但我可以匍匐于麦田之下,手脚并用,奔跑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只感到身边的麦子像是树木那样飞速向后退去,一路遇不到限速标志,更没有红绿灯和交警指挥,我奔跑着奔跑着,有时候会一头扎到土堆上,定目去看原来是坟,有时候会与树木擦皮而过,我能明显感到摩擦时会有火花四溅。
跑着跑着,面前横亘着一条河,河那边的高岗上,正是潘庄,我这才知道,这是惠济河,我已经到家了。
走到家门前的时候,遇到了高帽叔,高帽叔诧异地看着我,问我道:
“锋儿,你身上的衣服咋烂了?像马蜂窝一样。”
(未完待续……)
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