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个诗人,从步入诗坛到引人注目,应该说是有自然的机遇,也会有人为的操作。我们曾经目睹过某些“一鸣惊人”的诗人,在短时间内造成了轰动效应,可是时过境迁,没有人再读他的那些所谓的诗。这固然是他个人的不幸,但或许更是我们大时代中的小悲剧。胡弦是一个用了近20年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坚实的步伐,完全凭他的诗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目光的诗人。特别是近些年,他的诗不断地获得了极佳的赞誉,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的诗中存在着丰富的内涵。胡弦大量的短诗和一些长诗,应该说是近些年来中国诗坛的重要收获,也是他献给新时期文学界的一份坚实而厚重的礼品。那么,在他的诗中,我们能够读出些什么艺术信息呢?他的诗存在着哪些引人注目和牵动人心的魅力呢?我将尝试着做些探讨。对于当下的中国诗坛,尽管褒贬之声各异,但是人们不难从中感受到一种浮躁和期望过高的心态。其实,对于中国诗坛来说,踏实沉稳地潜心创作,才是每一个诗人应该努力的方向。胡弦就是凭着潜心创作而做到引人注目的。现在看来胡弦早期的一首《玻璃之心》,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透露出他的一些心迹。这虽然只是一首10行的诗,但对于了解胡弦的诗性思维和创作实践,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不妨全文引出: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从实体中析出......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一切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写此诗之前,胡弦已经写了不少的诗,所以我们才能从中读出一些他的悟性。从“对现在的尊重”,到“使虚像/从实体中析出”,似乎是他在写诗的过程中悟出的道理。所谓“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和“一切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正是他对现实的凝视中获得的具象和物象,而这种具象和物象的获得,具有灵感式的偶然性。“呢喃”一词,非常真切而生动地把胡弦的诗语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在他此后的许多精美的短诗中,人们读出的正是他的这种心灵的呢喃。我甚至认为,“玻璃之心”这一命名,是胡弦对自己诗心的一种期待,它是透明的,但又是在存在中保持着距离和独立的。诗人对于自己的存在感的认同,决定他在进行创作时的基本姿态。诗人在现实中是一个局内人,而在进行创作时,往往不得不以局外人的身份进行观察和审视。正是在这种感受和视角的转换过程中,产生和形成了诗人内心的诗性表现。胡弦是一个敏悟性极高的人,他深悉人在局中的种种微妙的观感,而在表现这一切时,又不得不用一种较为隐晦的方式。《林中》正是他对现实的观察获得的委婉表达方式之一。诗中出现的椴树,水杉,白头翁,乌梅,蓝鸽以及甲虫,其实是可以在现实中找到相应的“对应物”的。不过作为诗,话只能点到为止。在含蓄的诗行中领悟到一些生活的真谛,不正是诗美的特性吗?像这样一些诗句:“太阳来到隐士的家而隐士/不在家”;“蓝鸽在叫,有人利用这叫声/在叫:甲虫/一身黑衣,可以随时出席葬礼”;如此这般的人生世相,人们只能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又不能找到更明晰的话语来阐释。这就是诗语的美妙之处。诗人对于生活现象的领悟,当然可以像《林中》这样以杂乱的呈现为特色,但是诗人也经常会集中地凝视某一种物象和具象,然后深入地挖掘其内涵,做到集中的呈现,多面地描述,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空楼梯》就是这样的诗。“空楼梯”只是胡弦想象中的产物,但其依据则是真实的楼梯。严格地说,这不是办公楼和居住楼的楼梯,而是那种可以搬动的竹制或木制的简易轻便的楼梯。这一点很重要,决定了它的可闲置亦可急用的品格。请看胡弦的开篇:静置太久,它迷失在对自己的研究中。因静置而迷失,这种“研究”就具有自我审视的意味。楼梯本来是一件用具,它的物象会引起人们某些联想:诸如向上爬,跨越某种沟渠,侧身时作为一种攀吊工具,如此等等。在胡弦笔下的这具空楼梯,却是被“拟人化”了的灵智之物。它会追溯“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的历史,回顾遗忘的东西和潜伏的冲动,继而又“镇定地把自己放平”。无论是面对“吱嘎声”时的沉默,还是在“折转身”时的思考,这种身处其间的现实感受,似乎暗示着进退维谷的尴尬。因为“无法完整地/看见自己”,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断/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虽然“空楼梯”是想象的产物,但在胡弦赋予了它生命的感受时,读者也就认同了它其实是现实中人的化身了。当然,胡弦也没有忘记给这具化身塑造其形象:......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这是一种自勉和自励,还是从生活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生存之道,也许胡弦是体味最深者。胡弦之所以用“空楼梯”命名此诗,是因为他的确从现实中感受到这种楼梯的存在,但它却似有却无。楼梯的存在,或许可以助人登上巅峰,也能让人抵达彼岸,可是一个“空”字,让一切成为不可能。但楼梯本身不也是面临诸多困扰吗?胡弦的诗,让人在阅读中感受到“物我合一”的体味,显示其对现实、对人性的一种亲近与投入。这种诗的品格,造就了他此后一直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并获得人们认同的基础。不妨再读一首《路》。这首诗具有《空楼梯》一样的空与实同在的品格。路是具形的,但它在诗中其实又是想象的存在。胡弦的路是这样的:“它受命成为一条路,/受命成为可以踏上去的现实。”受命一词,具有暗含的反讽意味。当某种观念被受命为路时,它的确会因为“人多、车重”而承载难以估量的重压,它必须“穿越喧嚣的孤寂”,还有种种因需求而必须具备的品质。在它身上,必定“印满谵妄的脚印”。而最终:当它受命去思考,蟋蟀开始歌唱。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时间的尽头。耐人寻味的这种格局,道尽了世态人心的多变与“另一半”的坚守。胡弦的诗,始终以极其冷静的叙述方式在言说着一切,而读者则会从他的叙述中获得会心的一笑。只是在笑的背后,难免隐含着无尽的悲情。胡弦就是这样,从一个以“玻璃之心”涉入世事的诗人,步步惊心地进入“林中”,在对“空楼梯”的自我审视中,逐渐地领悟到“路”的存在,乃至各色人等的生丰姿态。也许,这就是他作为诗人,在复杂的生活现象中日渐体验到的心路历程。这种心路历程形成了他的存在感,使他在诗中不断地环视和思考周围的一切。我们在胡弦的这些早期的诗作中所窥视到的基本品质,正是形成他其后诗中得以发展和深化的因素。作为诗人的胡弦,他未必从一开始就非常自觉地意识到这种心路历程对他创作至关重要的影响。然而他的敢于面对现实,勇于自我审视,再加上善于悉心体察人心,使他具备不断调整心态,刻意追求接近事物本质的欲望,加上在诗艺上的创新意识,引领着他在这条道路上艰难地奋进。
贰
自年《阵雨》出版之后,胡弦陆续在各种报刊上发表了大量诗作。这也是他日渐引人注目的时期。胡弦的诗能够在悄无声息的自然状态中逐步地引人注目,自有其内在的艺术因素。照我的阅读感受,它至少存在下面这些特点。首先,他的诗是在感知的过程中,逐步引人进入体验的情景,从而深化了诗性的感染力,使人的阅读产生愉悦感和认同感。这是诗歌阅读中极具吸引力的状态。我们经常会读到一些诗,或许会被感动,被启迪,但是始终有一种隔膜感,似乎这只是诗人的感受,而读者未必进入到体验的境界。胡弦早期的一些诗,也会存在这样的隔膜。但是随着他日渐长进的诗艺和逐步深化的人生观察与审视,我们从他的诗中读出更为丰富的意味,也就是进入自身的体验状态。在《丹江引》这样的诗中,本来只读出像是客观的陈述:——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读这几句诗,我们会感到它陈述的现象,颇有点耐人寻味的意蕴,但终究还是一种旁观者的欣赏姿态。可是随后他的那些有意识的意象呈现,场景渲染,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体验也投入诗中,到最后: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特别是结局中那“一通怒吼”,不仅出神入化,简直就是自己人生中某些片断的复制。《丹江引》对于人的生存姿态的描述,当然不是全面的呈现,它只不过是对某一种状态下人性弱点的揭示,但这种揭示已经让我们进入了体验的情景。也许还可以从《异类》中,读出另一种体验的滋味。这首诗中的两个词语,是我们已经在前面读到过的:“鸟鸣”和“林中”。它们具备象征的意味吗?应该是的。“有人练习鸟鸣。/当他掌握了那技巧,就会/变成一只鸟,收拢翅膀并隐藏在/我们中间。”这是人变鸟的寓言。“同样,那学会了人的语言的鸟,/也只能小心地/蛰伏在林中。”这是鸟变人的神话。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分辨出这里的鸟鸣不同于《林中》的“蓝鸽在叫”,此“林中”亦非彼《林中》。《异类》之不同于《林中》,根本原因还在于,它是一种体验性的,而《林中》则是描述性的。《异类》中的人和鸟的互变,不管是寓言还是神话,都是虚拟的真实。仅仅描述这种互变,不是诗人的目的。他是在为形成一种环境氛围而作铺垫。当我们旁观时,这种虚拟的互变或许有点荒诞,而当我们置身其间时,它的严峻性才会显现出来:“群鸟鸣啭,天下太平。/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静,/仿佛所有鸟儿在一瞬间/察觉到了危险。”这时候,不管是人变鸟,还是鸟变人,都已经失去了交流和沟通的机遇。我倾听那寂静。同时,我要听到你说话才心安。这里的“我”,应该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的心愿。以这样两句看似心平气和的诗结尾,也隐含着胡弦在诗艺上的一种追求。所谓的诗情须张弛有度,跌宕起伏应该顺势而为,指的就是像《异类》这样,在总体的布局和结构中,从一开始的人变鸟,到后来的鸟变人,在铺垫中把读者的感知兴趣调动起来,而在转向场景调节时,把“群鸟鸣啭”的由兴而衰的景象呈现在读者眼前。到“感觉到了危险”时,高潮降临。最后那两句诗,是心地善良的愿望,也是给读者心灵一种抚慰。从感知到进入体验,是诗歌阅读中由浅入深的认知过程。也是诗人在写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的追求。作为读者,我们以能够享受这种愉悦为幸;作为诗人,则未必每写一首诗都有这种“自觉意识”。诗人一旦总是以此为追求,反而会束手束脚,弄巧成拙。一首好诗的成形,往往也是诗人在进入高峰体验时顺势而为的产物。其次,胡弦的诗在动之以情的同时,会在诗的情景中,让读者于不知不觉中进入理性的思维,从而获得某种程度的哲思启悟。不能简单地看待诗中的情与智之间的关系。我国自古就有“诗言志”与“诗缘情”的说法,不过从诗的定位来说,还是诗缘情比较合理。因为,言志的方式可以有多种方法,不一定要借助于诗;而诗如果缺少了情,必定不会是好诗。问题只是在于,诗中的情是如何表现的,它又在什么样的情境中把读者引入智性的思考。胡弦的诗在这方面给我们提供了探究的范例。《平武读山记》是胡弦诗中在语言表达方式上最具强烈感的代表性作品。为了便于分析,不妨引出全诗: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如爱往世。/岩层倾斜,我爱这/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回声中,大地/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以及它捕获的/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滚落的巨石一如它/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爱着沉沉灾难。从诗中的词语,诸如“崩溃”“危崖”“倾斜”“盛怒”等等的出现,一直发展到后来的幻梦式的想象,我们读出了胡弦内心强烈的情绪,以及那种内在的痛感。一般来说,胡弦的诗语属于温和含蓄的典雅,而此诗的强烈情感表达方式,其内涵颇为耐人思索。他是在“读山”时激发出内心澎湃的思绪,而这种思绪的强烈和激昂,显然不仅是“山”所引发的,而是在“山”中找到了喷发的火山口。读此诗所受到的感情冲击,同一些写亲情和爱情的诗受到的感动是不同的。因为这种感情冲击必定会引发智性的思考,至于在何种层次上的思考,则是读者的因人而异了。当胡弦在一些情感表达方式较为平和冷静的诗中,似乎是以智性的观察和思考为主的时候,我们又可以读出他语言魅力的突现。不妨在《琥珀里的昆虫》中领略一下他的风度。此诗以一种“多年以后”的表达方式,开启了“琥珀里的昆虫”的回忆:“当初的慌乱,悲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这个过程成为一种记忆,但是凝固了的记忆。凝固使它认定:“它身体的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存放任何想法”,直到最后:“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虽然对原诗的叙述和引用有点冗长,但不如此不足以说明此诗的玄妙与机智。胡弦借昆虫之忆而道出的哲理之思,揭示的是一个失去了生命的生命感受。在静止凝固的状态中,它把周围的一切也设想成不能存放任何想法的领域。奇妙之处在于,它居然能感觉到“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而且是一把明亮到“几乎不可见”的梯子。这又不禁使我们想到了他笔下的“空楼梯”了。此诗的语言,饱含冷嘲之妙韵,同《平武读山记》形成鲜明对比。由此也可见出,一个诗人具有多副笔墨,对于其诗体内涵的丰富性是何等重要。再次,在胡弦的诗中,我们会读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受。他的诗的存在方式,就是一种从平面到立体的完整存在方式。读一个诗人的诗,我们希望看到他的全貌,但是这种全貌不是少数几首诗就能形成的。只有在不断地阅读他的新作的同时,又能经常回想起他的一些旧作,作些前后作品的互补与对比,才能形成对一个诗人的完整印象。胡弦的诗之所以近年来特别引人注目,固然源于他创作上的成就。但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