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饮鸩止渴”典自《后汉书·霍谞传》,鸩这种鸟居然那么毒,其羽毛泡过的酒“甫一沾唇,未入腹中,已告命丧”。《后汉书》中未写明这种像美国大火鸡一样的鸟其他部位的毒性如何,但注明一点:其五彩身体,羽毛像孔雀,双眼血红发光,栖树上,以食毒蛇为生,估计把毒蛇的毒都浸注到自己的羽毛上了。请教一位专家,他不屑一顾地说,如此,鸩岂不是比眼镜王蛇还毒。在地球上人类现掌握的一百二十多万种鸟类中,绝无鸩或像鸩一样的毒鸟。但他又明确且肯定地说,其羽毛之毒比氰化物还甚,可能人类为取其毒羽毛制作毒酒,捕杀过度而使之灭绝。原来鸩可能成于毒酒,亦可能亡于毒酒。但对此原因我仍颇感疑惑,广东人一年要吃掉三千吨蛇,其中有些人专喜欢吃毒蛇,甚至非眼镜蛇、眼镜王蛇、非蝮蛇、蝰蛇不吃,但未闻用他们的毛发包括他们汗毛、阴毛、阳毛泡酒,沾唇即亡。可见鸩鸟为何而毒尚为课题。可惜鸩鸟已亡矣。司马迁曾经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被他杀或自杀,或光明磊落,悲壮而亡,或被阴谋而杀,死无葬身之地。鸩酒见证过多少悲惨痛苦的场面?经历过多少人间悲剧、断肠时分?有文字记载的最早以毒酒致命的应是司马迁的《史记·吕不韦列传》。司马迁写到秦王嬴政要杀吕不韦时说: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从处理嫪毐一案,吕不韦已看出嬴政手段,不但车裂嫪,灭其宗族,又诛杀亲兄弟二人,囚其亲母,株连数千人。对嬴政,其功莫大于不韦,其恩莫大于不韦,封君河南享十万户亦不为过,称其仲父亦名正言顺,这些秦王心中明白,吕不韦亦清楚。现在要卸磨杀驴,焉愁无罪名乎?吕不韦知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生不如死,人不如鬼。他的选择是明智的,自杀了结这场恩恩怨怨。在怎么死上,他没有选择像春秋战国时期君王臣子那样自刎而死,他选择了“饮鸩而死”,可能落个全尸。吕不韦亲眼见过鸩酒的厉害,也可能国以相的身份去寻找过这样的毒酒。在秦王临政以后,韦相国就发现嬴政不是他玩于股掌之上的小王爷,他懂得成则王侯败则贼。我揣测,这种有剧毒的鸩鸟很可能是吕不韦派人寻找到的,从发现鸩鸟的羽毛有剧毒,到泡制成毒酒,都是在吕不韦秘密控制下完成的。自秦以后,以毒酒要人命的事件才层出不穷。鸩酒毒死的最大人物恐怕要推汉孝灵帝。董卓专权后,废汉孝灵帝。虽然董卓大权在握,却时时不放心这位被废皇帝,常常派人窥探,终于以莫须有的罪名,派亲信以送寿酒为名,给汉孝灵帝送上一壶鸩酒,孝灵帝誓死不喝,竟然被董卓手下强灌。在中国皇帝中,被鸩酒毒死,汉孝灵帝是第一位。《汉书·齐悼惠王刘肥传》中有记载:太后怒,乃令人酌两巵鸩酒置前,令齐王为寿。幸亏刘肥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孝惠皇帝刘盈紧急相救,否则早已尸陈阶前。刘肥得知寿酒为鸩酒时,吓得魂飞魄散,他太知道他的这位母后的手段了,她把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折磨成人彘,她能把与刘邦共同打天下的韩信加害至死,刘肥每思至此,冷汗如注,两股战战,身瘫如泥。虽然刘肥在手下人的献计之下逃脱一死,但从《汉书》中可见,吕后的鸩酒是常备着的,时刻准备赠饮而用之,说明用毒酒杀人已是西汉的一种行刑规格和待遇。史书中似无记载,汉宫中吕后到底贮藏下多少鸩酒。这个想起来就让人浑身战栗的女人。一千年过去了,历史的尘埃也积厚如石了,但毒酒依然毒,鸩酒依然用。真乃其毒千年不散。不知毒酒曾要了多少人的命?据《南唐书·申渐高传》记载,南唐皇帝要毒杀大臣周本,就置毒酒赐给周本。周本警惕性甚高,他既有司马昭之心,便有司马懿之疑,就把皇帝赏赐的鸩酒分为两杯,要和皇帝共饮共庆,这的确为孝武高皇帝出了道几乎无解的难题。谁都没想到,这时为皇帝演戏奏乐的优人申渐高见到皇帝在犹豫,一边舞之,一边歌之,一边走上前,接过周本的酒说,请皇帝赐予我吧,一饮而尽。申渐高不但救了周本,也破解了高皇帝的难题。高皇帝立即派人带解药去救申渐高,但其毒发甚快,申渐高已经“脑裂”而死,让人不寒而栗。这鸩酒经过千年改进,其毒力已非沾唇而死,而是“脑裂”而死。到了唐朝,饮鸩而死,几乎相当于现在的“安乐死”。唐武则天重用酷吏,酷吏折磨人的办法让人肝胆皆碎,绝不能让人饮鸩而亡,而让受刑者享尽人间酷刑,甚至是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何谓生不如死?唐之酷吏明白。他们还创新发明酷刑,如请君入瓮。酷吏在完成其政治历史使命后,武则天又把他们像扫垃圾一样赶出政治舞台。据说武则天下诏书,赐两壶御酒与来俊臣之类的酷吏,且明白告之,一壶是鸩酒,一壶是醇酒,自己选择,自斟自饮。条件只有一个,喝醇酒者,要重新经历酷吏们自己曾经实施的酷刑。据云:来俊臣这帮酷吏们皆毫不犹豫,纷纷抢鸩酒,且诚心诚意地谢武皇帝的隆恩,痛快且幸福地饮鸩酒而死。中国历史上最卑鄙、最无聊、最愚昧、最残酷的谋杀之一就是赵光义毒杀李后主李煜,他使用的毒药牵机药,让这位亡国之君死得更惨。问题是这种剧毒的毒药李煜是怎样服下去的?历史上似乎认为是赘言,其实是细节。它不是药丸,亦非药粉,更非药汤,它只能是皇帝赵光义赏赐的毒酒,逼李煜喝下。至此可见,至宋时代,要人命、杀人致死的毒酒不再独为鸩酒,能成为毒酒的还有牵机药。宋王朝时,更“时兴”一种毒酒,更准确地讲是药酒——把蒙汗药投放在酒中把饮酒者蒙翻,该下手则下手。问了很多人,皆不知蒙汗药是怎么做成的,会有那么大麻醉劲儿?亦不知宋时蒙汗药到何朝何代就不消自亡了。施耐庵对蒙汗药是比较了解的,在《水浒传》中多次显示出蒙汗药的威力。在“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中,一桶放了蒙汗药的酒,竟然把十五个身强力壮的军汉麻翻了,连杨志这种好汉只喝了半瓢药酒也被麻得全身麻醉且睡死过去,这药酒何其厉害!再到武松遇见母夜叉,施耐庵这次交代得清楚,酒是好酒,但其中放了蒙汗药,蒙翻过路客人,肥的切做包子馅,瘦的却拿去填河。加了蒙汗药的药酒是微微发浑,且就热喝下,药力来得更快更猛,像武松这样的壮汉子,母夜叉丝毫没有担心,三碗药酒下去就能把这位曾经十八碗仍过岗,赤手空拳打死斑斓猛虎的大汉拿下,这药酒端的好生有力。伴有蒙汗药的药酒多次出现在以宋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中、舞台艺术上,像《三侠五义》《小武义》等,蒙汗药的药酒其力无穷,酒入口则人倒矣,于是生出许多让人提心吊胆的杀人越货的故事,也派生出许多采花摘花的花下鬼的风流韵事。但似乎到了元朝时期蒙汗药酒就悄然无声了。而到了宋朝,鸩酒也如断了线的风筝,已不知飘到何处。元以后,蒙汗药几乎绝矣,但药酒未绝。中华民族讲民以食为天,也以喝为本,自明、清以来各种滋补药酒尤其昌盛。以“五毒”泡的药酒横行城乡,已为行医的药方。各种珍奇动物、鸟类、昆虫、植物,几乎无不入药酒,世界有多大,药酒的天地就有多大。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泡药酒的各种植物,包括叶、茎、根、花、蕊、果,竟达数百种。像虎、豹、豺、狐,全身上下几乎无处不入药,无处不入酒。《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曾喝泡着人参的药酒以壮其阳。在一家并非很有名的酒店里,摆着几十瓶泡着人参的烧酒,隔着瓶看,泡在其中的人参几乎个个都是比胡萝卜还粗壮的“野参”。这并不奇怪,从朝鲜回来的人,几乎人人都买几瓶朝鲜参酒,酒瓶里都安然地躺着一棵茁壮发育的高丽参。据说朝鲜的药酒火力旺壮。在一家中医中药厂曾经目睹一只老虎,除了皮、肉,几乎都被分散泡在硕大的玻璃圆缸里,有些惨不忍睹,但据介绍,人有数十种病,非此药酒莫解。在一家饭庄的酒柜上赫然摆着一排圆柱状的大号玻璃瓶。里面泡的东西既让人毛骨悚然,又让人大开眼界。蛇,皆手腕粗细的眼镜王蛇;蜈蚣竟然是长约一尺粗若拳头的庞然大物,让人无不跌眼镜。一群肥壮的四脚蛇,似乎还活着,似浮似游;最可怕的是一种红头尾的怪虫,在药酒里那凸出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直瞪着外面的世界,让人瘆得慌。还有的药酒缸里泡着缩成一团的穿山甲,还有毛发毕现,个个都像醋碟大小的毛蜘蛛,细看那几只蜘蛛王的腿脚好像还在蠕动,医院捡回来的死胎儿,让人受不了。但治什么、疗什么、干什么都写得清楚。药酒都有标价,且有疗效,现打现喝,保证见效。有的酒店的药酒以壮阳为主,特大号玻璃瓶中泡着马、驴、狗、牛的鞭,个个硕大无比,极其难看,但广告词写得明白,喝上即补,三杯见效。三杯过后不见效,如找到经理,经理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犹如大夫对病人:你肾亏过度,阳气衰竭,三杯不足以补,可连饮数杯,必然崛起争雄。药酒的内容越来越多。那时行过一阵鳖热,全国上下通吃王八,一时间无鳖不开席。鳖宴中最重要的一道风景是把活王八捉来,当众以利刃刎颈,颈血不能四溅,要保证王八血一点一点滴进白酒杯中。但见王八血滴入酒中后立即四散,血竟然呈丝状向上下左右洇湿,能让人想起滴血辨亲的京剧《三滴血》。据说有人曾经招待过一位德国人喝王八血酒,话不投机,德国人老土,死活不肯喝,最后一脸怒容拂袖而去。德国佬不认货,中国人不缺他那根葱,王八血酒照喝,而且喝得真是煞有介事似的,如沐新生。喝蛇胆酒,把一条拼命挣扎的毒蛇擒到餐桌前,厨师极熟练地像剪指甲吐口痰一样活活把蛇开了膛,又极熟练地像拿筷子解裤子一样把那颗似动非动的青蓝色的蛇胆放到白酒杯中,一挑,挑出蛇胆的皮,白酒渐渐变成浅蓝色、浅灰色。厨师会叮嘱你趁鲜一口闷,其作用伟矣,既能明目,又能活血,兼可去瘀,且能壮阳,如果是女宾即可滋阴。坦率的说,印度人喝酒更有个性。不信教的印度下层百姓,喝“裸酒”,一般用塑料桶打酒;喝是“裸喝”,一般没有下酒菜,偶有酱豆子、干小鱼;“裸坐”一般得哪儿,坐哪儿,围上一圈就开喝,不管路边、院里、廊前,庭后,甚至厕所旁,垃圾边,似乎人人都从柏拉图的理想王国归来,聊得说得热火朝天,喝得欢天喜地,幸福得如在天堂,然后“裸醉”、“裸睡”,在哪喝就在哪醉,就在哪睡,一直睡到酒醒,醉醒、自然醒,然后扬长而去,并不打扰其他人。印度人土法自制的“裸酒”要放药,据说要掺小母牛的尿,要加一种印度毒蜂的毒汁,捣成汁状的槟榔,再二次发酵,印度药酒厉害,据说喝一口能让人蹲下。印度人喝药酒追求上头,上头的酒才是好酒,喝上飘飘欲仙,悠悠晃晃,如梦如幻,如醒如睡。印度一年因喝药酒、毒酒死几十人已然不是新闻,日本人拼死吃河豚,印度人拼死一醉,视死如归。这是一本难得的回顾时代的书,一本对潮流和运动深刻反思的书,一本记载着知识青年复杂多重情感的书,这就是白头翁新作《也是三春也是秋:我的知青岁月》,值得阅读,值得拥有,值得置放在案头。闲话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