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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丨唐诗杂论跟随国学大家闻一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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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是著名的诗人和民主斗士,但他同时也是一个严谨的学者,他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着深湛的研究。《唐诗杂论》就是他的一部学术性随笔,其文章大都发表在20-30年代的报章杂志上,后来汇编成册。文章论述精辟,引用的诗歌皆具有代表性;语言生动形象,兼有知识性和趣味性,引人入胜,读来颇为惬意。作为一部开拓性的著作,它在唐诗研究中的历史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对一般的诗词爱好者而言,也是一本很好的唐诗入门读物。

全书目录

一《唐诗杂论》导读

二类书与诗三宫体诗的自赎四四杰五孟浩然六贾岛七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八岑嘉州系年考证九杜甫十英译李太白诗

闻一多画像

闻一多(~),字友三、友山,湖北蕲水人。著名学者,新月派代表诗人,中国现代伟大的爱国民主战士。其诗沉郁奇丽,具有强烈而深沉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气质。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面亦成就非凡,郭沫若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

闻一多先生为我们所熟知的首先是一个民主战士,其次才是学者和诗人。而且民主战士的光芒由于被刻意放大而过分耀眼,让他作为学者和诗人的光芒很长时间内黯然失色。当读了《唐诗杂论》,才知道原来文论也可以写得如此诗意盎然,文采飞扬。

《唐诗杂论》是一本只有短短九篇文章的小书,是闻一多先生关于唐诗研究的重要著作。在第一篇《类书与诗》开头,闻一多写道:

检讨的范围是唐代开国后约略五十年,从高祖受禅()起,到高宗武后交割政权()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仪伏诛,算是强制的把“江左余风”收束了,同时新时代的先驱,四杰及杜审言,刚刚走进创作的年华,沈宋与陈子昂也先后诞生了,唐代文学这才扯开六朝的罩纱,露出自家的面目。所以,我们要谈的这五十年,说是唐的头,倒不如说是六朝的尾。

如此诗化的语言,简洁而精妙,给六朝文学折了送别的杨柳,也为唐代文学送上了滋润的甘露。这样的学术文章,简直就是美文。

在《宫体诗的救赎》中,谈到宫体诗在隋末唐初堕落到极处,至卢照邻、骆宾王出现,如暴风骤雨,气象为之一振;而到刘希夷,又复变为宁静爽朗的黄昏时,闻一多写到:

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面。

这哪儿还是学术文章,就是诗了!诗的语言,诗的意境!

而等说到了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作者更是诗情勃发:

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

在作者笔下,你仿佛能够感觉到,至张若虚,唐代文学这个健壮的新生儿,已经脱离了六朝宫体诗的母体,正敞开喉咙,准备唱出最美的声音。

(二)

中国文人,几千年来一直在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道家之间盘旋,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诗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

孟浩然终身隐居,一生老于布衣,这使他免去了很多矛盾与痛苦,也使他的诗缺少了些情的深度与厚度,在质上与量上都算不上高。但闻一多说,这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里。所以,读孟浩然的诗,诗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但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的孟浩然的诗,是诗的孟浩然。这样的孟浩然,这样的诗,你说它超过了诗也好,够瞧不上诗也好,反正古今没有第二个人到过这境界。

记得苏东坡批评过孟浩然,说他“韵高而才短”。闻先生说,苏东坡自己的毛病,就在于才太多。

写诗需不需要才华,需不要学识,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命题。看来,还可以继续争论下去。

(三)

唐朝诗人,历来李杜并称,但也历来存在着抑扬的问题。闻一多先生好象喜欢杜甫更多一些。他在《唐诗杂论》的《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一文中,不仅为杜甫编排了详细的年谱,而且以杜甫年谱为线索,将眼光注射在当时的多种文化形态上。看闻一多先生的唐诗研究计划,他是准备写《杜诗新注》和《杜甫》传记的。据说闻先生还有大量关于唐诗研究的手稿有待整理,其数量大大超过已经发表的东西。对于李白与杜甫的相见与相交,闻一多发挥了惊人的诗人想象,用了诗人的口吻。

先来看他们的相见:

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太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紧逼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与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祥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意义吗?

这样的文笔,读来实在惊艳,也确实令人热血沸腾。下面,全文节选《唐诗杂论》中的一篇文章,让我们去跟随闻先生的脚步,领略唐诗之美。

宫体诗的自赎丨闻一多

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我们该记得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宴驾中间一段时期,正是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之间一段时期。这其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是一个以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的时期。没有第一流诗人,甚至没有任何诗人,不是一桩罪过。那只是一个消极的缺憾。但这时期却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它不是一个空白,而是一个污点,就因为他们製造了些有如下面这样的宫体诗:

长筵广未同,上客娇难逼。还杯了不顾,回身正颜色。(高爽《咏酌酒人》)众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邓鉴《奉和夜听妓声》)。这里所反映的上客们的态度,便代表他们那整个宫廷内外的气氛。

人人眼角里是淫荡:

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人人心中怀着鬼胎:

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李义府《堂词》)对姬妾娼妓如此,对自己的结髮妻亦然(刘孝威《鄀县寓见人织率尔赠妇》便是一例)。于是发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写得出《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那样一首诗,他的夫人刘令娴为什麽不可以写一首《光宅寺》来赛过他?索性大家都揭开了:

知君亦荡子,贱妾自倡家。(吴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为也许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诀是什么。

自知心所爱,出入仕秦宫。谁言连屈尹,更是莫遨通?(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简文帝对此并不诧异,说不定这对他,正是件称心的消息。堕落是没有止境的。从一种变态到另一种变态往往是个极短的距离,所以现在像简文帝《娈童》、吴均《咏少年》、刘孝绰《咏小儿採莲》、刘遵《繁华应令》,以及陆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类作品,也不足令人惊奇了。变态的又一型类是以物代人为求满足的对象。于是绣领,袙腹,履,枕,席,卧具……全有了生命,而成为被玷污者。推而广之,以至灯烛,玉阶,梁尘,也莫不踊跃地助他们集中意念到那个荒唐的焦点,不用说,有机生物如花草莺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罗荐已掰鸳鸯被,绮衣複有葡萄带。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上官仪《八咏应制》)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陈词滥调,诗的本身并不能比题目给人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而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为寒床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一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一类的题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一种遮羞的手法,那么现在这些人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赞叹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记事文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又何尝远?《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我还得补充一下宫体诗在它那中途丢掉的一个自新的机会。这专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践文字为务的宫体诗,本是衰老的、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只有北方那些新兴民族的热与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们不能不庆幸庾信等之入周与被留,因为只有这样,宫体诗才能更稳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营养。果然被留后的庾信的《乌夜啼》、《春别诗》等篇,比从前在老家作的同类作品,气色强多了。移殖后的第二三代本应不成问题。谁知那些北人骨子里和南人一样,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丽的毒素的引诱,他们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盐》、《人日思归》,隋炀帝《春江花月夜》三两首诗外,他们没有表现过一点抵抗力。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艺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宫体诗。不同的只是现在词藻来得更细致,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说唐初宫体诗的内容和简文帝时完全一样,也不对。因为除了搬出那僵尸“横陈”二字外,他们在诗里也并没有讲出什么。这又教人疑心这辈子人已失去了积极犯罪的心情。恐怕只是词藻和声调的试验给他们羁縻着一点作这种诗的兴趣(词藻声调与宫体有着先天与历史的联系)。宫体诗在当时可说是一种不自主的、虚伪的存在。原来从虞世南到上官仪是连堕落的诚意都没有了。此真所谓“萎靡不振”!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他这样开始: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慄,堕落中有灵性: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文帝《乌栖曲》)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似有“劝百讽一”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我几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自萧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诗里,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里,又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人人以一个清醒的旁观的自我,来给另一自我一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牀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褊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对于人性的清醒方面,这四句究不失为一个保障与安慰。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地矫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盾就是人性,诗人作诗本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一床书”,只是一句诗而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一个情妇郭氏,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行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一去两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这时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丢了。“悲鸣五里无人间,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首诗去替她申一回冤,这悲剧又能有什么更适合的收场呢?一个生成哀艳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小说,而作者手头却只有一个诗的形式可供采用。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一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韵语的书札而已。然而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比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至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干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里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一半,还不是卢、郭公案那一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道士。(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生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又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比较像首诗。其所以然,倒不在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一类响亮句子,而是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一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着他那篇幅的。上文所举过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官休诗中的云冈造像,而宾王尤其好大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郁闷烦躁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晴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地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面。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公子行》)这不是什么十分华贵的修辞,在刘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诣。但在宫体诗里,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闲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人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里也很少人干过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公子行》)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女行》)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采桑》)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唯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地哀叫出来: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公子行》)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暂忽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哲人了。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漏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漏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地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地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卅年八月廿二日陈家营。原载《当代评论》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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